【作者:鲁益师(C.S. Lewis)】越过急涧山岚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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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 | 小石
《情绪勒索》引介的这个心理学词汇,近来在网路上掀起讨论热潮。尤其在最亲密的家庭中,我们感受到最窒息的张力。家庭成员往往觉得可以在家「作自己」,而用最粗鲁的态度对待彼此,就像强盗一样勒索对方。许多教会牧者深知家庭的重要,鼓励会友建立「基督化家庭」,针对此事,一起来听听鲁益师怎么说?
「所以」,牧师说:「家,应当是国民生活的基础。毕竟,品格是在家中塑造的。在家里,我们才显出真面目。在家里,可以卸下外在世界令人厌倦的伪装,真正作自己。在家里,我们远离日常生活的噪音与压力、诱惑与放荡,追求新的力量和洁净更新的泉源。」
牧师讲道时,我注意到三十岁以下的会众,已经对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之前还颇为认真地听。现在,坐立不安,咳嗽起来。座椅咯吱咯吱响;肌肉放松下来。这篇道实际上已经结束了;牧师又讲了五分钟,完全是浪费时间——至少对大部分人而言。
至于我是否也糟蹋了这篇道,由你来判断。但肯定的是,这篇道我无法再听下去。我陷入了沉思;第一个想法是:「怎么是他?怎么偏偏是他?」因为我很清楚这个传道人的家庭。事实上,那天中午我正好在他家用餐,已经是第五次了,和牧师、师母以及儿子(R.A.F.,注1)、女儿(A.T.S.,注2)一起,两个孩子刚好放假。这场饭局原本可以推掉的,但牧师的女儿悄悄对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他们邀请你,请留下来一起用餐。有客人在,情况不至于那么糟。」
在牧师家用餐,几乎总是遵循相同的模式。首先,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谈着琐碎的话题;琐碎不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琐碎(如果单独相处,可以真正地和他们交谈),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从未想过,可以在家里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除了被激怒的时候。用餐时两人讲个不停,只为了让父母闭嘴。但他们失败了。
牧师粗鲁地打岔,转到完全不同的话题。大谈如何重新教育德国人。他可从来没去过德国,似乎也完全不熟悉德国历史或德文。「不过,爸爸……」儿子开始说话了,但讲不下去。现在,母亲也打开话匣子,虽然没人准确地知道她是何时开始的。她复杂的故事正说到一半,叙述有邻居如何恶待她。故事很长,但我们都搞不清始末:永远是中间。「妈妈,那不大公平,」女儿终于开口:「沃克太太从来没这样说……」但父亲的声音再度开始轰炸,他正在跟儿子解释「英国皇家空军」(R.A.F.)这个组织。
谈话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牧师或师母说了些荒谬至极的话,引来儿子或女儿反弹,坚持反对意见被听见。年轻人真正的想法终于付诸行动。他们说话又急又猛,且带着轻蔑的口吻。他们运用事实和逻辑,惹来父母大动肝火的回应。父亲暴怒;母亲则感到「受伤」(喔,家庭主妇的绝招!)——施展浑身解数要人可怜她。女儿说话变得带刺。父子刻意忽略彼此,转而和我聊天。午餐搞砸了。
讲道快结束时,这场餐会的记忆令我感到忧心。我并不是担心牧师的身教和言教不一。当然,这是很遗憾的,但那不是重点。诚如约翰逊博士(Dr. Samuel Johnson)所言,言教可以很真诚(容我再加一点,十分有益),即使身教不完美(注3), 而且只有傻子才会因为医生喝酒过量,而否定医生对于酒精中毒的警告。令我忧心的是,牧师完全没告诉大家:家庭生活是困难的,有其独特的诱惑与败坏,就像生活的其他层面。相反地,牧师不断把「家」讲成是万灵丹,好像家庭本身有神奇的魔力,注定会产生快乐与德行。问题不是牧师假冒为善,而是他的愚昧。他完全不提自己家中的经验:他自动地复制一种情感传统——正好是错误的传统。这就是为什么会众不再理睬他的话。
如果基督徒传道人想要的,是让信奉基督的人回归家庭生活——就我而言,我相信人们应当被呼召回归家庭——第一要紧的是:停止关于家庭生活的谎言,代之以切合实际的教导。或许可以考虑下面几点基本的原则:
一、家庭生活是召命
自从人类堕落以来,没有任何组织或生活方式会自动归正。在中世纪,有些人认为一旦加入修道院,就会自动成为圣洁和喜乐:当时的本土文学,纷纷起来回应,揭发那种致命的错误。十九世纪,有些人觉得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会自动使人成圣和喜乐;至于反对传统家庭的野蛮现代文学——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s)、戈斯氏 (Gosses)、萧氏 (Shaws)——则提供了解答。上述这两派在「拆穿假面具」(debunkers)时,也许在某些原则上犯了错,或许忘记「滥用不排除好用」(abusus non tollit usum,注4)这句格言:但是基本上两边都颇为接近事实。
家庭生活和修道生活都一样,时常令人生厌,而且我们应该留意,两方严谨的支持者都清楚其中的危险,也懂得摆脱感情用事。《效法基督》的作者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修道生活多么容易出错。夏洛特・杨格(Charlotte M. Yonge)十分清楚地表达,家庭生活并非国度降临的捷径,而是艰难的召命——像是海洋,处处埋伏着岩石和岌岌可危的冰崖,唯有配备属天地图的人才能导航。这是我们首先需要彻底了解的道理。家庭,就像国家,可以奉献给神,可以转化和赎回,然后成为特定祝福和恩典的管道。但是,就像所有其他属于人类的东西,家庭需要救赎。未得救赎,只会制造种种诱惑、败坏、痛苦。爱心(charity),从家开始:缺乏爱心,也从家开始。
二、亲情,是不够的
我们必须小心,说到家庭生活的转化或成圣时,不只是意味坚守天然亲情的「爱」而已。爱(在那种意义上),是不够的。亲情(affection),不同于爱心,无法产生永久的幸福。任凭亲情随性发展,会变成贪婪、溺爱、嫉妒、苛刻、胆怯。亲情的对象缺席时,令人苦恼不安——但是对象出现时,任何长一点的同聚又无福消受。
在牧师的餐桌上,亲情也是吵架的部分肇因。如果激怒儿子的愚昧行为,出自任何其他老人,儿子会懂得耐心和幽默。儿子的不耐烦正因为他还(有某种形式上的)「关心」。牧师的妻子若非(在某种意义上)「爱」这个家,也不会像现在那样,没完没了地喃喃自怜:持续地经历不断的失望,不肯松手地索取同情、索取亲情、索取肯定,造就了她今日的模样。我不认为亲情的这个层面,充份地被当今最受欢迎的道德家重视。贪图被爱是可怕的东西。那些(似乎带着骄傲)说他们只为爱而活的人,有些人到了最后,却活在无止境的怨恨之中。
三、「作自己」的底线
我们必须意识到家庭生活容许人作自己的这个特性,经常被讲得天花乱坠,说成是家的主要吸引力,而这却是巨大的陷阱。「在家里,我们才显出真面目:在家里,可以卸下外在世界令人厌倦的伪装,真正作自己。」牧师这番话,完全是事实,而且他在餐桌上的表现就让我们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出到家门外,牧师的表现,就如一般人谦恭有礼。他不会像打断儿子那般,打断其他年轻人说话。在任何其他场所,他不会自信满满地谈论完全不懂的话题:或者,如果还是谈论,他会耐着性子接受指正。
事实上,牧师重视家是他可以「作自己」的地方,这在他心中的意思,就是可以践踏所有文明人认为不可或缺的东西:社交往来最起码的约束。而且,我认为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家人之间的对话有别于公共对话,最大特徵往往就在于家庭对话是全然的粗鲁。而家庭行为的特徵常常是自私、邋遢、缺乏礼貌——甚至残暴。并且,在这方面,大声颂扬家庭生活的人,往往是罪魁祸首:他们赞美家庭——总是很高兴回家、讨厌外面的世界、无法忍受客人、懒得跟人见面,等等——因为享受惯了在家中随心所欲的自由,已经使他们在外面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如果他们在别的地方,操练他们现时所坚持「自然的」唯一行为,肯定会挨揍。
四、如何得体?
那么,人们在家里的举止,究竟怎样才得体?一个人如果连在自己家中,都无法感到舒适及放下戒心、无法放松及「作自己」,哪里才可以呢?我必须承认,这就是问题所在。答案相当惊人。在天堂的这一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安然松开马的缰绳,永远无法大喇喇「作自己」,直到「自己」成为神的儿子。如同圣诗中所唱——「信徒,切莫念悠闲」(Christian, seek not yet repose.)。当然,这不表示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没有差别;而是说家庭生活有其本身独特的礼仪标准——比起外在世界,这是一个更亲密、更微妙、更敏感,因此在某些层面更加艰难的标准。
五、规矩与恩典
最后,难道我们不应该教导:如果家庭是恩典的管道,家庭就必须是有规矩的地方?不立规则,根本无法有正常的生活。规则的替代品不是自由,而是换来最自私家庭成员违宪的(往往无意识地)独裁。
总而言之,难道我们不应该有所抉择:停止传讲家庭生活,或者开始认真传讲家庭生活?难道我们不应该停止感性的歌功颂德,开始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为了建立那高尚、困难、美妙、充满冒险艺术的基督化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