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望愛 ── 網路作家∕藍眼睛的中國人∕2000.5.28

藍眼睛的中國人
作者∕渡荊

一、前言：
　　小說和真實之間，本來就有一段差距，小說彌補真實未曾發生，但很有可能會發生的事，因為小說本來就建基在真實生活之上。我一直想寫一種典型、想寫一種人，一個無私無我、犧牲奉獻、為了信仰或某些理念堅持一生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曾經認識宋教士吧！這篇算是見証型的小說，有些情節真實發生過？有些可能發生過，有些則未曾發生，但是我相信，宋教士在碰到類似的情境時，一定會做相同的抉擇，基於這樣的信念，我終於想發表這篇大學時代的作品 ── 藍眼睛的中國人，表示我對宋教士的敬意。

二、偶遇
　　八月天的燠熱日子，大地充斥著一股燒灼過的焦味，連浮雲也躲得遠遠的，偶而吹來一陣微風，一切似乎都變得生氣起來，但那只是短暫的錯覺，微風過後，這筆直前行的大坡路，和上面熱氣氤氳的燥熱，令我難耐，從這開始，一直到我美麗的家，該有兩、三公里吧！
　　沿路上光禿禿的一片，連個樹蔭都沒有，而我一輛捷安特和來禮的拼裝腳踏車，便這麼軋吱、軋吱地踩著、踩著，踩得我頭昏眼花、臭汗淋漓，我開始有些惱怒這樣的夏日，「Ⅹ，為什麼我老媽總捨不得買輛摩托車給我，一輛摩托車才多少錢，自己捨不得買，還不讓我買！」我心裏暗暗咒罵，一股無名火陡然昇起，我決定走回家，一路上我滿面怒容，自個跟自個生氣地跺著腳，朝著那漫長無止盡的煎熬前進，口中兀自叨唸著「ⅩⅩⅩ！」
　　一輛腳踏車，在我旁邊突然停下來：「怎麼了？車子壞掉是吧！」字正腔圓的國語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她是外國人，看樣子有三、四十歲。除了外國人濃眉高鼻的特徵外，比較特殊的便是一雙閃灼的澄藍色大眼睛。
　　說不出來為什麼，看到她的眼睛中的關切，我竟怔怔地不會講話了，他看我不講話，覺得有些納悶，說了句：「耶穌愛你！」便踩著踏車走了。「耶穌愛你！」和他吃力地踩腳踏車的背影，在我心中構成了一幅奇異、難以抹滅的影像。我還是繼續地走著，卻覺得心中有些東西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好好的生活不過！跑到這裏來當傳教士，這老外真有些秀逗！」帶著嘲笑的口吻，我試圖壓抑心中被觸動的心弦。

三、吵架
　　那天，為了補習的事和老媽吵了一架，一時氣發，我把老媽的怠忽職守，如數家珍地講給他聽，什麼三餐不開伙，一天到晚忙著工作，不見人影，講得老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直嘆：「養子無用！」而我，門一甩便出去了，我心裏也難過，衣著寒酸的模樣，我早就反感的很，叫老媽幫我買幾件像樣的衣服，也老是推說：「沒錢！沒錢！」哼！遲早有一天，我一定要賺一大堆的錢，拿來當冥紙沿路撒。
　　想到這邊，我不禁有些得意起來，反正未來總是仁慈地讓我們支用對他的想像，這下子心情由乞丐變成王子，而王子身邊似乎需要一個公主作伴，於是我想到了隔壁班的林青霞，據說在隔街的基督教會聚會，今天又恰巧是禮拜天。「主啊！赦免我！今天我心情不好，想到你的地盤泡個妞，泡上了，我吃三天素，OK？」
　　玩笑性地在心中揶揄這位洋教教主，竟覺得快意得很，大概生性叛逆的我，一直深深覺得人類社會中的道德、宗教都是騙人的玩意兒。
　　「耶穌愛你！」奇怪的很！那天那老外傳教士的話語竟在耳際響起，「愛我？少蓋了！我老媽都不愛我！你這老外洋教教主愛我有啥鳥用？」突然間我心中像是被觸動了般，昇起了極強、極大的恨意、懷著這樣憤怒的心情、我朝著對街的基督教會走去，似乎忘了我此去的目地，是想看看我夢中的情人 ── 外號林青霞的周春欣。
　　剛一坐定，四週靜肅的氣氛，令我覺得好笑，好像每個人都低頭在睡覺。掃瞄了一下，便發現了我的春欣公主，那樣虔誠專一地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和秀氣的鼻子和嘴唇，實在美得不能再美，我望著她優美的側臉，怔怔地出神著，等到她大夢初醒地把眼眸亮開，我也就收拾起我的視線，擺出一幅聖潔虔誠的教徒模樣，雖然這是我第一次到教會，但是我的演技應該相當成功。
　　聖經的道理，我唏哩嘩啦一句也沒聽進去，倒是會後愛宴，讓好吃的我心頭一動。在幾番欲走還留的推托下，我終於如願以償地留了下來。眼看著一盤一盤的佳餚，從廚房中端出來，有炒螃蟹、青椒牛肉、什錦貢丸湯、麻婆豆腐、螞蟻上樹，可真讓我這窮酸慣了的人，食指大動，一口涎水硬是嚥回肚子裏去，好不容易等到眾人都就位完畢，奇怪的很，並沒有馬上開動，像是在等某個重要人物似的。
　　果然不久後，一陣腳踏車的急剎聲響起，一個金髮散亂，鼻頭和兩邊臉頰晒得紅通通的外國人走了進來，等她坐定以後，才做謝飯禱告，然後開始吃飯，那女老外，不經意地看到了我，隨即走了過來：「歡迎到神的殿堂！耶穌愛你！」用她那一雙閃灼、熱切的澄藍色眼睛，告訴我耶穌和愛的關連，我似乎找到了什麼東西，一些曾被遺忘，且冷凍在記憶冰櫃裏的東西。

四、發單張
　　第一次和宋教士出去發福音單張，老實講，心裏惶恐的很，身為一個理性的中國青年，竟為了宣揚洋教的真理，跟這個遠從挪威來的女傳教士挨家挨戶地發福音單張、傳福音。在傳統道家信仰籠照下的宜蘭鄉下，吃閉門羹是常有的事，結果半天下來，碰了至少一、二十根軟硬釘子，我幾乎沮喪到極點，卻看到宋教士一臉虔誠地禱告著，我心裏想：「有事沒事就禱告，難道上帝不會覺得厭煩嗎？」
　　宋教士倒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怎麼啦！在想什麼？別擔心！上帝是聽禱告的，祂極有恩慈和耐性。」習慣性的沈默，使我不置可否，宋教士倒也習慣了，對我眨了一個眼神，隨即繼續那拯救世人的聖工 ── 挨家挨戶傳福音，挨家挨戶碰釘子，而臉上不知是自然顯現、還是強裝出來一堆笑容……
　　「宋教士！幹嘛沒事大老遠從挪威到台灣傳福音？」
　　宋教士略顯驚訝地看著我，大概我沈默慣了，突然冒出這麼句話，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上帝的感動呀！上帝愛我，使也願意將這份愛分享給別人，這就是傳福音的奧秘，懂嗎？」
　　「你們成天傳福音，說神愛世人，到底你們有沒有真正去關心、了解人們的需要？」
　　我忽然有些生氣起來，帶著類似質問的口氣，脫口講出了這句話，宋教士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帶著同情關切的眼神，看著我那顆被貧窮、自卑、憤世嫉俗所重重桎梏的靈魂。「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宋教士望了一下天邊大紅的落日，自顧自地說著，有些意氣消沈或是感傷的意味，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沿路曳灑過去的艷紅落日，配上宋教士吃力踩踏腳車的背影，就像是耶穌往各各他時的情景。
　　「耶穌是不是一面騎腳踏車，一面背十字架？」習慣性的揶揄使我慚愧，我甩了甩頭，使勁地踩著腳踏車，終於趕上了宋教士，和他共沐於落日紅霞之中。

五、聚會
　　教會中大部分都是女生，有國中生、高中生、還有在工廠工作的女作業員，除了那個電腦公司的推銷員林俊國外，男生屈指一數、只剩一個，本人也，今天的見証會，剛好那位林先生沒來，萬花叢中一點綠的我，頭直低，臉直紅，渾然不像平時自滿而略帶霸氣的那個我。
　　見證會中首先出場的是周春欣，只見我心目中的女神 ── 周春欣，在台上侃侃而談，令我驚訝的是，虔敬的表情下，訴說的卻是一個悲慘、破碎的故事：棄家不顧的父親，含辛茹苦的母親，年少懵懂無知、多愁善感的歲月，對生命惶惶無依，及至認識上帝之後的平靜安穩。
　　有著一頭亮麗長髮、臉色卻略顯蒼白的淑雲，從她削薄的嘴唇一字一字地將她塵封的往事迸吐出來，一段迷失荒唐的歷史，在現實生活中沈淪的經過，對生命難以選擇的深深無奈，及至認識了上帝，生活和生命中的種種奇妙改變。艷麗卻有些嬌嗔的碧芬，帶給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見證，富有的家庭，使他成為一朵溫室裏的花朵，物質的生活滿足了，心靈卻依然空虛，直到見到了真光耶穌。
　　我感到很懷疑，面對這一波波襲來的衝擊，「苦難到底是藉著信仰壓抑或轉化成一臉神秘而虔誠的光芒，不管如何，一定有某些東西造成這些難以抹滅的悲慘被壓抑或轉化。」對理性的我而言，上帝超自然的能力介入這當中，如同魚在天上飛那樣難以置信（經過這許多年，終於知道我的理性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那麼關鍵在那裏呢？
　　看著宋教士坐在一旁，低頭專注地禱告，我突然產生極大的敬意，因為不管上帝到底有沒有存在，是否聆聽了人類悲傷痛苦的呻吟，宋教士和一切頂著某些信仰，深信且願意為人類社會共同的痛苦帶來一些寄托和安慰的人，永遠是人世間令人尊敬的天使。

六、藍眼睛的中國人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中，我和沈牧師談起了宋教士。沈牧師是一個高大英俊的挪威人，有著挪威人深凹的眼眶和淡藍色的眼珠子，削薄緊閉的嘴唇，配上金色略捲的頭髮，與其說他是牧師，倒不如說他是浪漫多情的音樂家來得適當。
　　他和宋教士在挪威家鄉便已認識，對宋教士有相當程度的認識，知道他是挪威某一師範學院畢業，家中父母健在，因為上帝的呼召，決定遠從北歐到中國宣教，一待便待了二十年。
　　「國語幾乎講的比挪威話還好！」沈牧師笑笑的說。二十年！一個女人居然可以為了他所堅持的信仰或理念在一個地方待了二十年，將他的理想、青春完全奉獻給這塊土地。很多相信耶穌得救了，而他臉上的皺紋卻隨著歲月加深或加增，當然這還不包括他腦中時好時壞的腫瘤。
　　「宋教士的腦瘤，檢查結果有沒有怎麼樣？在聚會中他總是喜樂的很，看不出什麼異狀，但是沈牧師，你知道我們心裏總是隱隱懼怕著，宋教士便彷彿是我們的親人似，的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總是時時攪擾著我們。」
　　沈牧師沈吟了一下，然後笑著對我說：「沒事的！況且一切有主！不是嗎？」沈牧師笑容中的勉強是一看便知的。
　　這使我想起不久以前，我在宋教士臉上讀到的類似笑容，那天是禮拜六，天空彷彿洗過了一般的碧藍，整條梅洲路筆直清爽，沒幾輛車在路上，這種鄉間柏油路，慵懶地連都會繁忙象徵的計程車都懶得駛過去，只有老式骨董的腳踏車在路上悠閒地走著，我和宋教士的腳踏車還算是頂新的。
　　這次我們打算到比較偏遠、靠近匏崙村方向的社區去傳福音和發單張，其實對於宋教士的邀請，我都不曉得怎麼拒絕，那種屬於基督教徒熱切、專注的眼神，似乎有一股魔力。當然在另外一方面，我也渴望去傳福音，倒不是因為我富有上帝的大愛，或我虔誠到某一境界，只是我想去看幾場真實的生活悲劇，我一直以為人類生活及生命的悲劇有它的共通性，藉著悲劇形式的演出，可以使觀賞者的情緒得到昇華，更何況是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悲劇。
　　抱著看戲的心情，我接受宋教士的邀約。當我們挨家挨戶地發單張，如果碰到人便傳福音的同時，在靠近大坡路盡頭的廟口旁邊，一個中年婦人表情木然地呆坐在那裏，宋教士憑著特有的敏銳走了過去，和他攀談了起來，起初我是在一邊遠遠觀看，直到那個一臉愁容的婦人滴下了眼淚，我才好奇地湊了過去，但隨即發現氣氛有些不對，經過宋教士的眨眼示意，我知趣地退在一旁，在那婦人預料的安全範圍之外而我靈敏的耳朵所能聽到的範圍之內，做了一次心靈上悲劇情緒的昇華，那是一個在連續劇常常上演的悲慘故事，諷刺的是，它卻在生活中真實發生，特別是從當事人口中講出，更加添了生命的無可奈何，令人同情。
　　宋教士彷彿一個慈母一般，那樣靜靜接受她可憐的兒女，心中委曲怨恨的宣洩。就我這個略識輔導心理學的人而言，築堤攔水的水壩，有時所承受的壓力要更甚於渲洩的洪水本身，因為一個是放，一個是收，如何在收的同時，避免自己感情受到影響，又能藉著安慰，乃至於福音中的真理，使渲洩情緒的人得到一絲生存下去的勇氣，這是不容易的，但是從宋教士臉上關切、堅定的神情，及那婦人眼神中漸漸稍微明亮的希望之光中，我看到了！一點點天堂的模糊影像，原來天堂是一種希望，分散在每個願意把這希望帶給苦難人群的偉大人們。
　　「宋教士你把腦部開刀的醫葯費，拿來幫助那位李太太，那你自己怎麼辦？」
　　面對我的關切，宋教士笑了笑，緩緩地說：「我給李太太的不是錢，而是生命，他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憑藉。我已經得著耶穌永遠的生命，那是我最大的福分，如果李太太能因此相信耶穌得著這永遠喜樂、滿足的生命，那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宋教士畢竟是一個人，一個有自私天性的人，在兩難中他選擇了他的理念，遂不經意地在臉上殘留一抹落寞淒然的笑容。這和現在沈牧師臉上的勉強又有些不同，好像宋教士剛毅之後的落寞，是殉道者對世間臨別不捨的眷戀，有些感傷，卻滿懷希望，奔向自已所選擇的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有股想哭的衝動，或許是面對偉大而產生的自卑。面著同樣陡斜的大坡路，面對著毒火般的八月夏日，面對著我軋吱、軋吱的拼裝腳踏車，我突然覺得，這條路神聖得不是我所能走的，想到我母親每天辛苦工作，賺一些微薄的金錢來供我讀書、而我竟然那樣無情地用無知的心來傷害他，我只想「要求」，從沒想過要「付出」，而我母親一如往常地默默工作，默默地承受我對他的不滿。
　　他和宋教士有某些類似的地方，同樣讓我自慚形穢，因為他們有愛，不管是親子間的愛，或宗教上的博愛，我的愛呢？擦乾了眼淚，我突然覺得，我該把黑框眼鏡摘下了，真實的世界是該用一顆真實的愛心去感覺的，不是嗎？我這樣告訴自已，就笑了。
作者後記：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親愛的宋安娜教士，及所有宜蘭龍潭慕恩堂的眾位弟兄姐妹，謝謝你們在我人生的轉捩點上給了我那麼豐盛的經歷。
本文作者為中國信義會宜蘭龍潭慕恩堂會友，職業為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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