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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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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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老公在高中时即相恋。婚后4年,我们有了活泼可爱的儿子。我们的生活虽然平凡,但也平顺。然而,自从老公被诊断出骨癌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的人生已经不可能再平凡,人生之旅不再是一帆风顺了。

就这样,我们全家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这不平凡的旅程。

等于死,或等于生

我们仿佛陷入了绝境。正如莎士比亚所言:「生,抑或死,这是一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截肢手术,必须做!化疗,必须进行!剂量,最大!时间,10个月!我们没得选择!对我们而言,不是哪个更好,而是怎样才能活下来!

我问上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你在创造的时候,不是给了我们自主意识和选择权吗?我们现在哪有选择的余地?」

我质问,我愤怒,我恐惧!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它不容我擦干眼泪,就排山倒海地涌来,将我们向前推,向前推。

一日,好朋友从远方打来电话。听完我的哭诉后,她说在这样的境况中,我们还是可以选择:怨恨上帝,或信靠上帝。

听完后,我一愣,细细想想,感受良多。选择「怨恨上帝」很容易。对我而言,每天都是一场战争。苦毒、怨恨时常充满我的心。我甚至在心中咒駡上帝。所以,选择怨恨上帝、离弃上帝,是容易的。然而这样的选择带给我的后果,是双倍受苦。

第二个选择,信靠上帝。这个很难。以前我很自豪,觉得自己对上帝虽然信心不足,但是 有的。经历这场灾难以后,我才知道我是没有信心。耶稣说:「你们要信服上帝。我实在告诉你们,无论何人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他若心里不疑 惑,只信他所说的必成,就必给他成了。所以我告诉你们,凡你们祷告祈求的,无论是什么,只要信是得着的,就必得着。」(《马可福音》11:22-24)

信心的功课很难,但艰难地选择信靠主带给我的,是平安、喜乐。

简言之:怨恨上帝,等于死;信靠上帝,等于生。

拿起,还是放下?

有一首诗歌《除你以外》,这样唱到:「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能有谁?除你以外,在地上我别无眷恋!」

前一句歌词,我心服口服。而后一句,我唱的时候,口是心非。在地上我还眷恋谁?我还眷恋我的老公、我的儿子、我的钱财。我心里想,我信的这位上帝,还真是蛮容易嫉妒的。

的确,上帝宣称他是独一的真神。用别神代替他的,愁苦必加增。他爱我们,也要求我们尽心、尽力、尽意爱他。我却将他的话置之脑后,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我心灵深处根本不想做到。

这次经历,让我重新思考上帝的话语。我相信,上帝知道我们是做不到他这个要求的,他了解我们的本性是抓,而非放。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这样做呢?

因为,他爱我们!因为,他知道,抓的后果是永远的失去!

举个例子:一天,老公呼吸困难,胸闷气短,嘴唇发紫。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患了癌症,都认为是心脏供血不足,于是给他服用了国内带来的速效救心丸。然而,效果不佳。他又试着服下心绞痛的处方药。服用后觉得好了一点。我们正开心的时候, 他却开始手脚发凉、呼吸困难。赶紧送急诊,护士检查和询问后,对我们说:「如果他死了,死因就是你们给他吃的药。」

事后我痛定思痛,领悟到:人是多么有限!我们以为的“最好”,其实根本不好。我们拼命抓住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功名利禄,样样都要。然而 “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约翰福音》12:25)

所以,我们祷告:将我们的生命主权还给主,让他的旨意在我们身上畅行无阻!

陀螺,在不停旋转中稳定

自从老公生病以来,我努力扮演好所有的角色:妻子、母亲、儿媳、女儿。

作为妻子,我尽量对老公温柔、体贴。在医院,我将地板擦亮,定时给老公榨果汁,不时给他按摩,时时给他读圣经,同他一起唱诗歌……

连护士都说,我像陀螺转个不停。我感叹:陀螺只有在不停的旋转之中才最稳定,一停下来,就会东倒西歪。

作为母亲,我努力让儿子生活保持正常。在医院,我会打电话,告诉他,妈妈离你只有一 通电话的距离。回到家中,我尽可能花时间和他在一起,满足他的需要。小家伙前一阵总吵吵去海边,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满足他这个要求,但又不忍心直接拒绝。于是,我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有一个湖,湖边有很多的沙子。我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海滩。

作为儿媳,我在二老面前尽可能显得轻松、乐观,关心他们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老人发脾气,说一些气话,我就打电话给好朋友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

作为女儿,我向父母隐瞒了此事。不是因为我坚强,而是不想他们担心我们,而我们又要反过来担心他们。因此,每到周末给父母打电话,我就迅速主动出击,将家中每个人的情况问个遍。然后不等他们问话,就把电话给儿子。老人一听孩子的声音,就乐开了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这样的日子中,我自我感觉越来越好,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新造的人,旧事已过,一切都是好的。

就在我飘飘然自我陶醉之际,我挨了当头一棒——公公生病住院了。

那时老公第一个化疗结束,身体刚刚开始恢复,也开始有了胃口,我们都很开心。那天晚上,我在心中盘算,要给自己放个小假,自我嘉奖一下。第二天早晨起床,一走出房门,就看到公公在吐。我耳朵顿时嗡嗡响,心里很不是滋味。

送公公去医院看急诊。经过一番检查、输液和漫漫等待后,医生让我决定,是出院观察,还是留院观察。询问过公公的意见之后,决定住院。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同情老人;另一方面,心疼自己。我怎么这样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的日子何时方休啊!我心中有苦毒。我甚至在心里埋怨公公生病。

我不想祷告,觉得丈夫生病已经糟透了,现在公公又住院,事情还能比这更差吗?既然已经坏到极端,就随它去吧。我觉得正如《约伯记》22:2所言:「人岂能使上帝有益呢?」我们无论遭难,或是顺利,都与上帝无益,甚至无关痛痒吧?

我对上帝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加失望。理性上,我明白公公很值得同情,我应该关心他、照顾他。圣经上第一条带应许的诫命就是:「要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在世长寿。」(《以弗所书》6:2-3)但是,知道是知道,就是做不到。

住进医院后,我勉强给公公用热毛巾擦脸、擦手、洗脚。当晚教会的弟兄一到,我就如释重负,立刻飞奔回家。临走前,我说好第二天早上送儿子去托儿所之后,就来医院。但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很沮丧,反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把儿子送到托儿所之后,我坐进车里,将音响打开,放声大哭。我觉得委屈、不平和怨恨。最后,我调转车头回家,什么也不做。直到医院打来电话催,我才动身去医院。整个过程就是《罗马书》7:15-22的翻版——「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不能否认,这段时间,我很多地方做得不错。然而正是这一点害了我,让我自以为义。一叶障目,再也看不到别人的付出、别人的辛苦、别人的好。

我怎么看,都觉得是我做的多,你们都不如我。我自己成了世界的全部,我与上帝隔绝,拒绝上帝进入我的世界。其实,我是逃避上帝的光,因为我不想看到自己的罪,我拒绝上帝光照我的黑暗。

这样骄傲、狂妄和自以为义的后果是:我真是苦啊!心中充满虚妄、苦毒和嫉妒,我满怀委屈,愤愤不平,终日怨天尤人,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我。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医院表现很好,已经有资格对公公提要求了,我开始对他的信仰、价值观品头论足。

于是,一场信仰大战在我家爆发。公公出院第二天,就召开全家会议,对我们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警告我们不要再给他传福音,他是不会信的。众所周知,传福音难,给家人传福音更难。因为家人太了解我们的旧我,如果我们的信仰没有改变旧我,反而 让我们平添了几分优越感,那只会让家人更加排斥和抵触。

记得信主之前,有些基督徒向我传福音,到我家中大讲特讲上帝的爱,还说,他们是因为爱我,所以劝我信。最后,他们总是会说:我会为你祷告的,希望你早日信主,早日蒙福。

我虽然口里不说,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这些基督徒只爱上帝,不爱人。他们为了死后可以见上帝,什么都愿意做。说什么为我祷告,他们关心过我的需要吗?他们知道我生活中的困难吗?

当我成了基督徒后,我又是如何做的呢?我想让老人信主,也为他们祷告,可这真是因为爱他们吗?

向家人传福音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看到生命的改变。记得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参与了一 个国家重点专案。因为是给国防部做的,很多试验都要到偏远的基地去。基地的条件都很差。记得有一次,我们凌晨4点起来,到一个废弃的军用机场做实验。那里 有一个仓库,蚊蝇满天飞。我们就在那个仓库吃早点。我没有胃口,就把馒头皮扒掉,只吃里面的一点点心。坐在我旁边的,是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捡起扔在桌上的馒头皮吃掉。事后,他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然而,我被深深震撼,从此不敢再浪费粮食。

我心中的隐罪,若非耶稣光照,我看不到;我口中的良言,若非圣灵感动,我说不出;我的生命,若非与上帝相交,不会改变。上帝啊,求你拿去我眼前的叶子,让我看到你,你才是泰山,你才是至善至纯的,让我肤浅的生命与你相联!

没有这些,我活不下去

虽知「要常常喜乐,不住的祷告,凡事谢恩;因为这是上帝在基督耶稣里向你们所定的旨意。」(《帖前》5:16-18)但对我而言,喜乐很困难,灰心丧胆倒是常态。

老公的化疗主治医师,哈佛医学院的教授,对我们说:「化疗过程极其痛苦,会让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舒服,甚至疼痛。作为癌症患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更会将这些疼痛放大数百、千倍,以致无法忍受。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去想这些副作用。」

知易行难。化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停地询问化疗的每一个副作用,以及相应的预防措施和治疗方法。护士送来的每一种药,我们都反复确认名称、用量、功效,及可能的副作用。有时护士晚来几分钟,我都会反复催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终,我们醒悟了,「喜乐的心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箴言》17:22)。老公对我说:“我们把病交给医生,把心交给上帝!我们要做的,就是安息。”

灵魂深处的安息是我们渴慕的,尤其是在波涛汹涌的日子里。记得得知老公病情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彻夜无眠。手把手,眼泪不住流淌。我想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言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们一宿不停地呼求主名,因为我们知道,此时此刻,人的劝慰是枉然的!

有人说我聪明,有人说我敏锐,有人说我特立独行,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说过我坚强。我自诩柔弱是一种古典美,但是现在,我被推上人生大舞台,扮演一个坚强、勇敢的角色。其实我的那点坚强、耐心、爱心和勇气,早就用光了。所幸的是,我还可以向上帝要。

我需要耶稣,从早晨睁开眼,到晚上闭上眼,每时每刻都需要耶稣!信仰不再是经文和大道理,是粮食,是水。没有它们,我活不下去。信仰不再是我生活的点缀,而是我每天站起来的力量源泉。

为了不痛,必须剧烈的痛

对刚刚截肢的老公而言,疼痛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时刻不离。无论是坐起,还是躺下,无论是醒来,还是睡下,都苦痛不堪。

老公的疼痛有很多原因,一是来自刀口,是截肢手术造成的。这种痛开始比较剧烈,随着时间推移,刀口渐渐愈合,疼痛也会减轻。另一类来自神经,因以前连着脚的神经切断了。这种痛开始不太明显,随着时间推移,麻醉剂渐渐失效,神经醒来,疼痛日趋加重。

经过查阅资料和医生讲解,我们了解到,这种神经痛主要来自大脑,因为大脑不知道脚已 经不在了,或者说,大脑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人体的构造真是十分奥妙、奇特,所有的细节都令人叹为观止。以血液回圈为例,大脑发送命令,指挥心脏,输送血液到人体的各个部位。那大脑如何知道血液已被输送到脚呢?在我们的脚着地的瞬间,大脑便知道了,开始发命令,停止输送血液,血液回圈回来。但是由于截肢,老公的脚不在了,再不可能落地了,所以大脑就不断命令输送血液到“脚部”。大量血液不断冲击刀口,自然痛苦万分。

我们问医生,如何才能不痛呢?回答是:「剧烈的痛!」很意外吧?只有超乎寻常的剧痛,才能开启大脑自我学习的潜能,认识到脚已经不在了,被迫接受现实。

世间万事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若不受苦,怎会顺服在上帝面前?若不受尽打击,遍体鳞伤,又怎会寻求上帝的医治?不顺服会更苦,会遇到更多的打击。只有接受医治,才能得享安息!

虚己以游世,孰能害之

最近婆婆常常以泪洗面,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我不是没有眼泪,只是我舍不得在海涛面前流泪,因为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说完后,我心潮起伏。一方面,我认为自己是理性的,是在保护老公,也促使婆婆醒悟,她这样的悲伤于事无补,不能达到她留下来帮助我们共度难关的目的。

另一方面,我的内心非常的不安,像有一团荆棘在我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回荡:你体谅过婆婆内心的伤痛吗?你把自己藏在美、善、忍耐的面具里,觉得自己还不错,经历了苦难之后,没有很苦毒、很刚硬,还愿意事奉,常常求上帝使用自己,但对身边最需要、悲伤欲绝的母亲,却冷言相向,妄加评判!

我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羞愧。我不配基督徒的称号!基督一直都在我的理性之中,在我的头脑里面,没有安家在我的心中。我仍旧做我生命的主宰,我的生活、我的言行,仍被旧我支配。我用自己辖制基督,甚至亵渎我的上帝。

上帝给的爱,我都照单收下。我明明知道上帝让我经历这一切的美意,是要我成就一颗基督的心,我却成就了一颗自私的心,还加上了自以为义的刚硬、冷漠。什么是基督的心?基督的心一定是一颗慈心!若没有基督那样的慈心,我们没有办法了解别人的苦楚;基督的心一定是一颗大心!若没有这一份大心,我们没有办法包容别人的过失。

接纳家人的本相不容易,接纳长辈的伤害就更难。靠人有限的理性和聪明,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但我们有万能、超越的上帝,他愿意安家在我们心中,去掉我们的骄傲和戾气,调和我们的性情、脾气,我们是何等有福!

我对自己越失望,我才能越靠近上帝;我越是否定自己,我才能越靠近上帝。撕下美丽的面具很难过,但我宁愿在真实中痛悔,也不要自欺欺人。

圣经说,真理可以使我们得自由。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庄子在《山木》中写下:「人能虚己以游于世,其孰能害之?」是的,舍了自己的人还会痛吗?还会对自己失望吗?

然而,如何能虚己呢?靠修养、知识、聪明、学位,还是金钱?不,靠十字架!十字架又沉又苦,但背上十字架之后,却必得真正的自由!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通讯专业,现居Boston。

本专栏与《举目杂志》、《海外校园》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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