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亮维 2018.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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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我从医学院毕业,服完兵役后,先是在台大医院新竹分院内科部接受三年住院医师训练,之后到恒春南门医院下乡服务三年。在这六年的日子里,上主的美意有时如正午的日头,有时如黎明之微光,又有时亦如寒夜的稀星。
我曾在医院的加护病房被病人家属指着鼻子大骂:骂我不给他们已宣布死亡的父亲打镇静剂,并说如果带回家之后病人再起死回生,要我负所有责任。虽然明知家属无理,但诸如此类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创伤,却真真实实地消磨着当初的热情和士气。
这是外人不会懂的,尤其是教会弟兄姊妹,多半会拿出圣经诊断我「失去了起初的爱心」,并说解药就是「亲近主」;简言之,若是我仍陷在低谷,那一定是我不够爱主,是我抗压性不够,是我犯了罪,是我的错。
有时,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抛在野外的游击队员,不断对着无线电的那头喊着:「呼叫长官,请求支援!」结果,只听得杂讯和旷野的虫鸣,再来就是一片寂静。暗夜中,孤立无援的我只得掏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和手电筒,默念着出任务前长官交代的指令,试图摸索,或说开辟出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
那晚在恒春夜诊,外面是晴朗的星空。有位80多岁的老先生,被女儿用轮椅推进诊间,主诉一星期以来没有食欲和体力,当天连站都无法站起。
「应该是感染症吧?肺炎之类的?」我心里忖度着,却兀自好奇:老先生略微发烧,虽然虚弱,却精神不错,可以对答,没有感染症病人常见那副病恹恹的、恍忽的神态。虽有轻微咳嗽,却没有痰,肺音也十分干净,不似肺炎。
后来胸腔X光果真一片干净,没有肺炎那如下雪、洒花般的痕迹。抽血报告出来白血球是151100,我以为医检师打错了(一般的发炎,白血球在一万至三万之间)。正准备打电话去检验科求证,突然看到底下的白血球分类:前骨髓性细胞(promyelocyte)高达 53%!
心里顿时凉了一截:这是急性白血病啊!放下话筒,本来已经盘算好的,住院、打抗生素,统统在心里给杠掉了。于是,以凝重的心情和病人的女儿及孙子约好,看诊结束之后详细解释病情。
「我接下来要解释的病情很重要,所以你们可以录音,回去如果忘记我说的,或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拿出来重新听。我这边也会录一份存档。」
两台手机都开启录音功能之后,我确认了家属的身份,他们也应声表示正确。我开始解释:
「爷爷的病情很严重,是急性白血病,也就是血癌。这种病常常没什么前兆,几个小时至几天之内突然就发病了。我先说一般的处理情形,再跟你们讨论依照爷爷的年纪、身体状况,怎么做会比较好。
如果今天生病的是年轻人,一般的处理情形,是要马上转诊至医学中心,急诊室医师会联络值班的血液科医师。
一般白血球高达五、六万就已经很惊人,高达十万以上,那更是危险,是白血病中最严重的一种:那相当于血管中满满都是白血球,随时可能会阻塞血管,导致中风、心肌梗塞等等突发状况。这种状况有可能必须紧急到加护病房做「血浆置换术」,把充满白血球的血液,换成清澈健康的血,让血管不致堵塞。
同时,必须施以强力的化疗药,将不成熟的白血球癌细胞完全打趴;而在这个当儿,正常的白血球也会受化疗影响,免疫力会变得很弱。如果这些都能过关,起码要三五天才能出加护病房,之后就是数个轮回的化疗,每次都必须住至少三个星期。如果全部过关,最后还必须做造血干细胞移植。」
病人的女儿开口了:「我爸爸之前还算硬朗时就曾表示他已经活够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病,顺其自然就好,不要再就医了。刚刚我很坦诚跟他说是血癌,问他愿不愿意再去听大医院医师的意见,他很清楚说自己想回家。」
接着,我们讨论到病人如果回家,可能的症状及后续的照顾。我解释说最平静的情况,就是愈来愈昏沉无力,在几小时到几天之内安详过世,同时也交代了中风的症状,并保证中风不会拖延病程,让病人多受苦。同时我也了解到,原来病人这几天都有脊椎酸痛的问题――那自然也是白血病引起的。(血小板还有九万,应该不必跟病家提到七孔流血的风险吧?那太恐怖、太折磨人心了――我暗自想。)病人家属问到,什么时候应该送回医院?还是顺其自然过世就行?我给的答案是:
「如果病人很不舒服,超出你们处理的能力范围,你们看了也心疼,那就带回来处理。若没有,就可以在家照顾。」
他们表示,其他家属都不关心爷爷,也不愿意照顾。我问:「所以,您确定您们两位在这里可以代表爷爷的家属全权做决定,是吗?」两位点头,很笃定地应是。
四十分钟过去了。当家属签完了所有的拒绝治疗同意书,我按下了录音终止键。那位阿姨谢谢我的仔细解释。那位年轻的男士已经出去开车,准备接外公回家。我飞快开立药物及病情诊断书,好让病人过世后,家属能根据诊断书,请居住地卫生所的医师开立死亡证明。
他们松了一口气。我也是。手中紧紧握着的,是证明我存心为病人着想、曾经试图徵询所有家属意愿、尽了所有注意义务的,那支用来录音的手机。
那天之后,埋首在其他事务中的我,渐渐把这事给忘了。一个月后的某天上午,外面日头正炎热着,一位老太太出现在诊间,而带她来的女士,不等我问诊就先开了口:「医师,你还记得我吗?那天我们把爸爸带回家后,他愈来愈虚弱,几天之后就过世了。过世之前,真的有出现如你所说的中风症状,还好有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现在我妈妈有点小感冒,我第一个就想到给你看。」
我则在心中默念着:感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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