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易澄与Harry合写 2008.02.17
旅英期间,拜访了兰大弼医生(Dr. David Landsborough)。
兰医生父子在台湾从事医疗传道的故事广为周知,然而以往只能在彰基举办的大型场面见其本人,或是在历史文献里风闻有他,求学时偶与兰医生通信,能体会他关心后辈的热心,这次拜访才领教他说话的风趣。
我们在附近的超商买了一些食材,做好一锅海鲜粥后,佐以台湾茶,就在餐桌上聊了起来。我们不经意问起了兰医生有关人民「创伤」(trauma)的经验,但兰医师似乎没有听懂问题的个中内涵,却想起了二次战末的往事。
那是在1945年左右的一个晴天,兰医生还在福建泉州服务,有一天看见一个「庄脚囝仔」仰头望天,其余路人也不禁仰头观望;当时兰医生也「有样看样」跟着抬头看,竟看到了几只白鸟排成整齐的队伍缓缓东飞,原来那是从中国西南基地起飞的美军B-29轰炸机。「彼时因为飞ka真高,听boe到引擎e声音」,兰医生当时的心情真是百感交集。「我一面欢喜,因为想到战争就要结束,但是因往东西边飞,就是要去炸台湾,」兰医生说,「hit时想到伫台湾e朋友,我小汉斗阵e囝仔,kap阮老爸斗阵作工e朋友拢伫彼(hia)......」;讲到这里,兰医生竟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我确定了一件事,那是老人家因为「爱」而激动哽咽。
许多研究医学史的有心人们,开始以有别于教会自己写史的方式,查考文献或记录口述不遗余力,渐渐为台湾现代医疗拼补出更多元的史观。譬如在傅大为教授着作《亚细亚的新身体》里,也记载马偕如何在他的回忆录里鄙夷台湾茅塞未开的人民,如何一举拿下欺侮自己的「万恶之都艋岬」。晚近的医学史观,受到以傅科思想为主的论述影响,因而殖民帝国的行径一经揭露,许多曾被我们以「爱」来诠释的行动,几乎也能以另外一种价值观来批驳,这无疑值得为教会做传者加以参考。
我们以无条件的认同为前提,往往会夸大某些史迹。譬如老兰医生「切肤之爱」的故事(1928),彰化基督教的网页上说:「这种手术在一九二八年代的世界医上,还是一件罕见手术」,但「罕见」的客观标准为何?这个在古印度就曾施行的手术,在十七到十九世纪在欧洲也有不少医师尝试,其实并不像彰基院史所记载的,老兰医生所说:「这种移植补皮的手术,只是书本上的理论而已。」(当然,直到1943年才发现免疫系统导致了皮肤移植的排斥作用)「切肤之爱」的故事,最后造就了病童周金耀成为长老会重要的牧者,并成了医院所倚重的传道图像跟精神象徵,这则往事的意义,绝对远比「东方的身体被西方医学的手术刀切割」这样的结论还要深切(切肤之爱的切,其实借自成语「切身之痛」,此处的「切」,意思是切近,而并非切割。此外,此例被「切」的身体却是自愿挨刀的兰医生妈啊!)。
兰医生说,他原本不是要在台湾工作的。原先他是受教会差派在被称作「自由中国」的地区服务,直到被共产党赶出福建才来到台湾,所以这也岂不也是被迫「播迁来台」而非如彰基院史馆写「不约而同成为医疗宣教师,都选择到彰化来」?但论者以帝国殖民主义来讨论西方医学如何传入台湾,自然是一种合理的诠释,然而对医疗传道者本身,当时可有帝国主义者的自识(insight)与反省?
种种看似意外的事件,在流转的过程当中,如何被接受,被移转,被抵抗,而成为一种新的泛式,这显然需要更细腻的分析讨论,否则,在我们大举以话语、论述建构历史意义的同时,极有可能忽略了医学与宗教好意的初衷,跟济世的本质。
「骄傲」的马偕最后还是认同了台湾。他以<最后的居所>一诗表达对台湾难舍的情感,如此心境转变看似复杂,但耶稣「要爱邻舍如同自己」的诫命也足以说明了一切。而在Smitham微雨的午后,兰医生因为那段1945年的往事而哽咽无语。我们一开始慌张地想,要如何回应兰医生的老泪,但在那静默的时刻,拜访的听者同时也湿润了眼眶。同样的静默无语,同感同哭,那何只是回应一位老者,更涓滴地回应着远去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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