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广场―文字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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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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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句话成为先生一生的压抑。

甚至在公婆先后过世,也解除不了这文化中的迷咒。先生先后面对两次丧亲之痛,没有一滴眼泪,不管沉痛是如何地深重。

反而是我,夫妻二人一体,能感其所感,痛其所痛。几次事件都是瞬即感到他的伤痛,会为他哭出所有属于他的泪水。

他也曾说:「其实,我很希望自己能哭,也羡慕你能哭。但是我压抑太久,哭不出来了!」

是这样一个「汉子」,自我进入他生命中后,居然也有两次见证他失控落泪。

一次是在梁燕城布道会上,当梁教授用一哀凄庄严的音乐作背景,然后口述耶稣受难前所走过的苦路细节时,先生沉默地泪流满面。

那时,他已是受洗多年的基督徒,对耶稣上十字架故事并不陌生。然而想必当时他又身历其境,重新经历了耶稣为世人罪受死的意义,而从灵里悲恸,泪水倾泄而出。

想来压抑是需要理性的。然而理性也许管束得了感性,却不见得能抵挡灵魂里的震撼――常无预警地,灵里撞击以一种无从想像的姿态漫然而来,由外入里,直捣黄龙,掀动五内,瞬间便淹没理性,感动涌现而一发不可收拾。

另一次灵里卸防,是在一次母亲节的教会献诗场合。当时我们两人都在诗班里。特别献诗节目,包括一开始先生一人立于台前,面对麦克风有一段独唱。

没想到才唱了一句「母亲啊!….」,他忽然想到祷告多年、还健在的母亲一直尚未信主,骤然哑声。台下众人愕然地静坐观望。音乐如一泄而出的流水,仍不停歇地往前滚滚奔流。

坐在诗班席的我,其实在他身后,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但不知为何,一望见那垂头沉默的背影,便骤然体会到他在流泪。顿时,我也热泪盈眶。一种夫妻间挛生连体,胎脐同根的心电感应。

随着音乐流转,我在后,他在前,两人都泪流满面。不自觉间台下会众、台上诗班也开始一一垂泪。有人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有人望见我盯着先生的背影流泪,而流泪。

直到诗班切入合唱,先生方转身归队,整个场面哽噎而感伤。

那天聚会结束后,许多人好奇先生的眼泪。但遍寻先生不着,因为他觉得太丢脸,早早就溜到楼下聚餐之处,一脸无波无浪之样,隐入人群,深怕人提起。

却没想到,当天聚会因是特别节目,有现场录影。摄影同工还好心地替我们复制一份,留做纪念。可想而知,我们从来没有取出来欣赏过。当天场面哭成一片,太惨烈了。

※ ※ ※

但我知公婆未成为基督徒,一直是先生的心头重担。自做朋友起,我们便常为这事祷告,每次祷告都可体会得出他的痛心和沉重。当时我初信耶稣,尚不了解和亲人信仰不同,今生、后世都形同置身于两个世界。死生契阔,隔岸相望,是人生无奈怅惘之最。

我只是单纯地体会到先生心中的痛,而生出许多不舍和想做些什么之心。

于是新婚后第二年,邀请先生父母初次来美,便成为不可错失的良机。

那次相聚,是一次珍贵甜美的经验。公婆初次来美,许多事都很新鲜,同时又亲身进入我们生活同住一个多月,对「我们」、对海外游子的异乡生活,开始有些许了解。

第一天,在我们亲手装修布置的小窝里,公婆细细浏览一圈后,便对我说:「我们儿子若没有你,便无法拥有这样的家!」

那对一个新过门的媳妇,是很重的赞许。虽然房子是我和先生一点一滴,胼手胝足一起装修出来的,但我由衷感激他们如此看重。

我们每天一起饭后散步,这是夫家的传统。男男女女两两成行,此时公公一向严谨的脸放松了,会和儿子四顾说笑。婆婆更显年轻,住宅区中的许多花都一一闻过。那一手捧花,由花边回眸的笑容,洒然释放,让人好似晃见婆婆年轻时的眉眼、轮廓,祥和而姣好。

不知觉间,吃饭时公公开始帮我摆桌,扫地时挪椅。婆婆和我耳语,说这在传统大男人的公公是破天荒之举。

破天荒还不只这一遭。先生还开始教公公美国绅士礼节,上下车时为婆婆开车门,入座时先为婆婆拉座椅等等。

想想,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父,谦虚、顺服地向三十多岁的儿子学习怎样做一名谦谦绅士,这中间很有让人心动的地方。

然而婆婆曾对我私下小小抱怨过,说自嫁给公公,公公没有送过她一样东西。这是老式婚姻的普遍现象。加上外省人当初到台湾,一家食指浩繁,生活困难。但是先生想帮公公翻这个案。因此我们一起同谋,想瞒着婆婆,让先生偷偷带公公出去买份礼物送给婆婆。

难为的是,公婆一向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光瞒着头脑清楚的婆婆偷溜出门,便是个挑战。必须找个藉口陪着,调虎离山。

但真等父子俩溜出门了,又出现状况。唉,这不儃于花钱的父子,还真办不了事。第一次溜出去成功,却车到了商家,才发现当天不开门,败兴而回。

第二次溜出去,商家门是开了,礼物也千挑万选,选上了。却在付钱时,父子俩才发现都没带钱。上下寻索遍无着地,只好空手而返。

送礼,原来可以这么复杂,难怪公公出手不易。

然而没料到的是,公公并未因此断念。一次清晨,婆婆唱着小调,例行在后院一件、一件地晒着衣服,因她喜欢衣服沾有阳光的味道。

当时,先生正立于厨房,意外地,由后窗窥见动人的一幕。偷偷躲在橱柜后的他,望见公公不知从哪摘了一朵长梗玫瑰,还带着露。小心翼翼地一路捧着,庄重、笨拙地走到婆婆面前,然后用四川口音说:「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

据先生说,婆婆接下花时,脸上满是娇羞的笑容。

这种事愈是笨拙,便愈显出诚意。先生和我分享这一幕时,我也深深地感动。送礼,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这么丰富!

※ ※ ※

那段时日里,我和先生轮流请假陪公婆。一次轮到我请假,怕公婆无聊,便翻找家中的录影带给他们看。无意间翻出两年前母亲节那一卷,想是他们的儿子献诗,应有兴趣看。

没想到当婆婆看到先生才唱一句「母亲啊!」,便开始泪流满面时,母子连心,婆婆也开始流泪了。

那天,音乐有多长,先生在台前立了多久,婆婆便流了多久的泪。母子俩隔着萤幕掉泪,相隔着不同的时空。

等录影带播完,关上电视。我转身,对公婆很诚恳地说:「小熊(先生小名),一直希望你们能信主,这一直是他心中的牵挂!」

老实说,先生此生最大的「宗教迫害」就是来自婆婆了。他高中时信主,每天回到家吃饭时祷告,婆婆都会冷嘲热讽:「到底是谁煮(主)?是我煮(主)?还是你煮(主)?你要感谢的是谁?」

心中刚硬十多年的婆婆,现却因儿子的眼泪,一下子软化了。拭着泪,婆婆马上点头表示要接收信仰。公公也在一边附和。

一个儿子两年前在异乡,为母亲灵魂尚无着落而低泣。两年后,居然会得到母亲的回应,在永恒之中。真让人感叹:什么样的感动,不因时间而灭绝,反在时间里茁长?

是灵魂里的感动。而且感动繁衍中,还会汲取各样的生命境遇,暗暗酝酿甜美的浆汁,终结出一枚成熟的果实,艳色引人。

接下来,我们常常在晚上一起查经,一起唱诗。我弹琴,公公戴着老花眼镜,和婆婆一句、一句像小学生一样学唱「野地的花」。当人对神圣不再抗拒时,真是疑讽尽除,只剩纯真!

终于等到受洗的日子。为配合公婆回台日子和他们的身体状况,洗礼就在我们家举行,用简单的洒水礼。

公婆曾参加过聚会的年长团契成员,当天全都出席了,且带来许多食物。在他们的见证下,我们一家一起献诗「野地的花」。然后由当时教会的牧师唐祖谦牧师为公婆一一施洗。

先生一生的心愿终得以成全。

※ ※ ※

然而,再美好的筵席也有散席的一天。

公婆要回台湾了。

临别,我们一路送到机场,车内离情依依,一片沉默。

到了机场,行李交运,等候上机的时间,一路沉默的公公忽然转脸向我说:「媳妇,我把儿子交给你了!」语气慎重而认真。

那时嘻嘻哈哈地,只想冲淡离别气氛。不当一回事地,我答:「爸爸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待他!」口气很大,也很侠气。

那时真是年轻啊!对生命看不长,也看不远。不了解一位老父托付的份量,语重而心长。

六年后,公公因病过世。再七年后,婆婆也跟着去世。

终于怵然一惊!先生在这世上自此成了孤儿!

公公那句托付经多年沉淀,渐渐在心头压出了重量。尤其自己也做了母亲后,对这托付,更能感同身受其中的所有含意。

在这世上,今后,真只有我最能疼先生,最能防护他的生命了。也只有我成为见证他生命最久,也最深的一位亲人了。

所以每想到公公的衷心托付,便想落泪。感觉到他的信任和责任之重,断断不能辜负。

一次母亲因出于母爱心疼我,要我不要那么疼先生而亏待了自己。我马上直觉地回答:「我当然要疼他!因为我还有您和爸爸疼我,他却没有人疼了。在这世上我不疼他,还有谁疼?」

这话一出口,想到公公的托付,便又想落泪。

这两个男人都是不大说出心事,不大落泪,心中却又各有所牵挂的人。

想来上帝古早古早时创造女人,不就是为要帮助男人?所以,天下所有男人的心事,不都得靠女人来解语,来成就?


出自《莫非爱可以如此》 张老师文化出版

本专栏与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网站合作。 e-mail: gcwmi62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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