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家同 2008.06.08
学校里常有些工程在进行,工人多半年轻,但工头却常常是年纪大的人,物以类聚,年纪大的工头当然会喜欢找我这种老头子聊天。
大概四年前吧!有一位赵老板的工头到我的研究室来闲话家常,他告诉我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有小学毕业,但是他们夫妇俩省吃俭用,将两个儿子都送进了大学。所以他现在可以无忧无虑了,因为两个儿子都有了好的工作。
谈到念书,他忽然问我,什么叫做「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下我可惨了,因为我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这句话里面的字是怎么写的,只是知道这句话的音而已,我用尽了方法,将前后文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好一阵子,赵老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想他大概是一知半解的。
我问赵老板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他说他是从阿强那里听来的。他说阿强是他手下的工人,也是个怪人,常常在休息的时候喃喃自语,而且声音很大。起先大家都以为他精神有问题,后来才知道阿强喜欢古诗古词,他会背一大堆的古诗古词,休息的时候,他就大声地背那些古诗古词,「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阿强常常口中念念有词的句子,赵老板最后也记得了这个句子了。赵老板还记得一句阿强常常念的句子,「小楼昨夜又东风」,他说他比较能体会这个句子的意义。
我对阿强大为有兴趣,很想看看这位工人是何模样,赵老板答应替我去请他来找我,不过他说没有把握阿强肯来。
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了敲门声,开了门,我看到了这位喜欢古诗古词的阿强。我心目中的阿强大概是工人中比较文雅的一类,可是我现在看到的阿强又黑又壮,因为是夏天,他光了上身,不仅浑身是汗,而且整个身体都是泥土和水泥之类的东西。至于他的表情呢?这倒是很容易形容,他的表情就是「不情不愿」。还没有开口说话,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你这个糟老头找我来干嘛 ?」
我没有等他开口说话,就问他是不是阿强呢?他嗯了一声,我请他进来坐下,他自己感到很不自在,一来我的冷气好像对他是太冷了一点,还有一点,他有点怕将我的研究室的椅子坐脏了。
一开始阿强和我聊天,全部都是「长问短答」。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来使他感到我有迷人之处,他就是懒得和我聊天。可是他忽然看到我桌上的《让高墙倒下吧!》那本书,问我是不是李家同,我说我就是,这一下他忽然变了一个人。
他说他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曾经得过一次奖,奖品就是《让高墙倒下吧!》,他也从此知道在新竹县宝山乡的德兰中心,他知道我在那里做家教,他邻居有一家的小孩子全部都在德兰中心,其中一位是我学生,这个小鬼每次回去都会吹嘘他功课多好,虽然他是小学生,英文却已经很好了。
阿强请我将冷气关小一点,因为他浑身是汗,冷气吹在汗上,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说他习惯了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地工作,几乎很少有吹冷气的机会。我唯命是从地照做了。以后,阿强的话盒子就打开了。
阿强小学在尖石乡念的,他有一位非常好的老师,一直强迫他们大量阅读,现在他回想起来,班上的图书大概都是由这位老师自己掏腰包买的,这位老师还强迫学生背古诗古词,因为他从小就体格高大,因此老师就指定他为小老师,所有的同学都要背给他听,当然他一定要先会背才行,班上虽然不到十位同学,但是他每次都要听很多次背诵,日久天长就会背很多古诗词了。
这位老师使阿强从小就喜欢文学,他一直在班上功课很好。不幸的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父亲因为工地发生意外而丧生了,他的妈妈带了他和他的弟弟搬到了城里来。这一个变故,他忽然感受到了贫困是怎么一回事。有好几次,他几乎晚上只有白饭,而没有什么菜吃。他的家断水断电,更是经常发生的事。
尤其令他伤心的是他的功课完全跟不上,英文情形最严重。他小时在乡下,小学里英文根本没有学,开始上城里国中的时候,连ABC都不认识,但是他的同班同学却已经认识了好多英文字,他怎么样也跟不上,老师每周小考一次,他永远是班上最后一名,也永远被老师骂,每次都被罚站一小时。
他发现他的同班同学之所以英文好,绝非聪明,而是家境比他好的缘故,有些同学的父母英文非常好,另外一批同学不是家里有家教,就是上补习班,他妈妈英文一个字也不会,他的长辈也都不会英文,当然也无法进补习班和请家教。他在国中一年级上学期还念了一下英文,下学期就放弃了。
数学也是如此,他只是会做教科书里的习题,可是考试题目就不会了。后来他发现那些考试的题目其实可以在一些参考书里看到的,但他没有钱买参考书,所以数学成绩也相当不好。
在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阿强完全放弃了升高中的希望,他知道他绝对考不上公立学校,至于私立学校,他一定付不起学费,所以他就决心找工作来做。
当时他只有国中一年级,但是他体格高大,这给他找到了一个在建筑工地暑假打工的机会,工头就是赵老板,赵老板发现他没有父亲,几乎将他看成自己的儿子,除了给他打工的机会以外,还对他管教甚 严。
当时有人给他机会去贩卖盗版光碟,他也真的做了,被赵老伯知道,将他臭骂了一顿,他想如果他不是大个子,早就挨打了。也亏得如此,他才没有被警察抓去。他有一个朋友,现在就在一所感化院里服刑,罪名是「违反着作权法」。说到这里,阿强难掩不满之情,因为他不懂警察为什么不去抓那些制造盗版光碟的人,而要拿这些穷小孩子来开刀。
从此以后,赵老伯就一直设法给阿强临时工做,薪水不错,唯一的条件是他不能学坏,不能喝酒,不能抽菸,不能嚼槟榔,不能打架,当然不能和任何黑道人士接触,阿强发现他不再有挨饿的日子,水电也没有断过。
阿强知道自己升学已经无望,但他的弟弟当时还在小学,所以就设法凑了一些钱,将他的弟弟送进了补习班,他和赵老伯商量,由赵老伯设立了一个帐户,里面的钱全部都是替他弟弟准备的补习费用。
在阿强和我聊天的那一年,他的弟弟读国中二年级,他说他的弟弟念书毫无问题,永远是班上的前三名,考上明星高中也绝不是问题,而他呢?他十七岁已是有相当技术水准的水泥工人,赵老板一直教他一些绝活,使他的薪水越来越高。他当然羡慕那些升上了高中的同学们,有一次,他在工地做工,同学们骑脚踏车经过,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也停下来和他聊天,他们都穿了高中制服,他只穿了一件汗衫,而且上面全是灰,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们同学聚会,他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去了。虽然同学们对他很好,他却很不自在。
虽然阿强的数学和英文等等都不好,他对国文却一直都有兴趣,他也常常去学校图书馆借书看,我写的书他都看过了,令我「龙心大悦」,赶快拿了很多糕点和冷饮请他享用。
我送阿强回工地去,他没有用电梯,而是走楼梯下去,我发现他是赤脚的。在走楼梯下去的时候,阿强希望我成立一个机构,专门替穷小孩子找家教。他说穷小孩子的功课不好,大多是因为回了家没有人 问。
我虽然答应阿强会注意他的建议,但是当时我心想我哪有能力成立这个机构,除非我碰到了一个善心的富翁。
就这么巧,有一位心肠很好的有钱人来找我。他有钱,也很想回馈社会,但不知如何去做?我逮到了这个机会,劝他成立一个专门替弱势孩子补习的基金会,他立刻答应了。这就是博幼基金会,已经成立了一年多了。好多弱势孩子受了惠,只是这位善心人士始终不肯露面。
我写信告诉阿强这个消息,他回信来了。短短的几句话,除了表示高兴以外,也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的弟弟进入了一所相当着名的高中。
有一天,有人敲我研究室的门,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阿强,这次他穿得整整齐齐的,除了牛仔裤和白色球鞋以外,他出我意料之外地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一望而知,这件衬衫是全新的。他说他要去当兵了,穿得如此整整齐齐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的真面目,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因为我曾写过一篇叫做〈真面目〉的小说。但他的白色长袖衬衫仍然包不住他的黑皮肤,阿强仍是阿强。
阿强又恢复了那种叛逆的表情,一副「不甩」的样子,我却不在乎他的这种态度,毕竟是年轻人,和我几乎差了五十岁,这种「不服」的表情,我是看多了,每次和那些大学部的大学生聊天,他们也都是「不情不愿」的。这些年轻人一定认为和老教授聊天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必须耍「酷」,才能保持自己的年轻人的尊严。
阿强除了辞行之外,还送了我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千元,是捐给博幼基金会的,他附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句话「大庇天下阿强俱欢颜」。还好我知道这是出典于杜甫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谢谢他的时候,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么一位善良的孩子,就因为家境不好,而无法升学。
前天,又收到了阿强的信,他说他看了我写的新书《一切从基本做起》以后,有些感慨,这些感慨用一句诗可以形容,「万山不许一溪奔」,这次难倒我了,我不知道这句诗出典何处,但我懂得阿强的意思是什么。我赶快去问一位中文系教授,他给了我这首诗的全文,「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我又想起了那位黑皮肤的年轻人,永远长话短说,永远长问短答,永远「不甩」的表情,但是我们是没有代沟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
现在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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