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僅建構這個學說,並且身體力行。他相信自己也可以成為拿破崙,
但是他跟當年的拿破崙一樣,因身世貧困沒有機會,拿破崙努力爭取機會,
甚至因此流人血;而他,也需要機會。因此他殺了早讓人議論紛紛的刻薄老
婦,搶其錢財。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被迫還殺了另一個無辜、受苦、可
憐的老婦。
拉斯科納夫內心深處的理想抱負絕非自私自利,反倒是博愛的。但是,
為達到理想而有的手段,卻導致一場轟動社會的謀殺案。所有的檢調人員,
全從牟利角度解釋這謀殺案,直到一個也酷愛研究思想的檢察官出現,他立
即將調查方向轉向,透過拉斯科納夫的論文,找到行兇的動機。
拉斯科納夫自承他相信「偉人的福音」,當他說出這觀點時,連他的朋
友都覺得太激進,因為當時社會上普遍的信念是「社會福音」,也就是只要
社會制度完善,人都將安居樂業不再犯罪。(杜斯托也夫斯基所處的時代恰
好是「社會福音」當道,所以我們會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晚期作品中,發現
他一直透過對話在檢討婦女問題社會問題犯罪問題等等,而很明顯的,杜斯
托也夫斯基對「社會福音」很有疑慮。)
杜斯托也夫斯基所處的時代,是資本主義發展到貧富不均最嚴重、資本
家最不仁道的時期,下層百姓被壓迫到比之貴族時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揭發下層社會苦難的藝術作品(如梵谷)文學作品(如左拉),也紛紛引
發愛憎兩極化的議論。因此在當時,「社會福音」 ── 也就是透過社會制
度的完善,消滅苦難與罪惡的觀點當然最被理想主義者接受。
杜斯托也夫斯基透過「罪與罰」中的對話,先知卓見的提出他的質疑:
罪惡真的只是社會問題引發的嗎?還是在人性深處尚有其他邪惡,是導致犯
罪的因子?犯罪跟社會體制的不完善,真的是等號相關?
拉斯科納夫顯然不相信改善社會制度之路,他認為這世界就是需要偉人
,偉人配擁有權力,偉人也夠資格在破而立的過程中犯罪。他舉的例子就是
拿破崙。(如果詳細研究托爾斯泰與杜斯托也夫斯基,我們會發現拿破崙在
他們的作品中,一再的成為象徵,作者透過他闡釋出自己的觀點。)
在尼采的「強力意志」觀點底下,人類的確是有上等人下等人的階序的
,只是這階序不是用道德價值來區分,而是用強力意志來區分。在這樣的區
分底下,敢有大膽的支配力、敢大膽的自我實現自我主張,就是強人。反之
,犧牲奉獻無我的道德宗教精神,是頹廢的懦弱的奴隸的下等人。
杜斯托也夫斯基在完全沒有與尼采接觸的背景下,能夠透過普遍瀰漫的
各式各樣紛陳學說,預先透過拉斯科納夫指出「偉人的福音」觀點與尼采相
應,這正是杜斯托也夫斯基與尼采同被評為「時代先知」的原因。
但是杜斯托也夫斯基和尼采,恰好就是在「強人意志」與「偉人的福音
」這觀點上,也開始分道揚鑣。
尼采徹底的批判基督教精神中的奉獻、無私與愛,他認為這種精神其實
是庇護弱者、平庸者、凡俗者,最後導致群體的墮落與敗壞。弱者需要被自
然淘汰,可是基督教精神讓弱者自利。尼采在權力意志中說,無論怎樣裁判
基督教都不致過份,這種讓賤民高抬的精神,根本就是虛無主義發生的溫床
。
「罪與罰」中,這個人物就是梭娜。有幾段拉斯科納夫與梭娜的對話精
彩萬分:
男主角拉斯科納夫再有痛苦,都絕不洩漏一絲一豪情感,但是他卻在最
緊要關頭,找到梭娜坦承是他犯案,梭娜儘管為自己的好友之死哀傷不已,
卻溫柔的凝視拉斯科納夫,然後圍抱他的頸項,緊抱住他。
拉斯科納夫問梭娜:「你為何不罵我,卻擁抱我呢?」
梭娜命中拉斯科納夫內心深處要害的回答:「因為全世界沒有比你更不
快樂的人了!」
而這時,拉斯科納夫心一軟,兩顆眼淚蘊藏在他的眼眶中,就要掉下了。
梭娜正是擁有基督教精神、在尼采心中視為奴隸道德的人。她順命不反
抗,完成每一個人的需要,完全犧牲掉自己的利益。當拉斯科納夫問她這一
生的苦難,上帝的回答是什麼?梭娜無法用理性回答,梭娜僅只是唸完新約
聖經中拉撒路死裡復活的故事;她根本不想責問上帝苦難的問題,因為她信
仰。
就在唸聖經的這一刻,貧困的房間幽暗的燭光照著兇殺犯與妓女。梭娜
以其弱者之愛,不自覺的引領拉斯科納夫走向救贖之路。
拉斯科納夫問梭娜:「妳不會離我而去嗎?」
梭娜回答:「不會,無論你到何處,我都隨著你....,」甚至她也在非
理性的情感中,知道拉斯科納夫需要她的接納與愛,她遺憾的說:「為何你
不早來,我為何不早些遇到你呢?」
男主角剖心相告後,問梭娜:「妳覺得我卑賤麼?」
梭娜說:「不,你只是在受苦。」
最後,拉斯科納夫向梭娜要十字架,梭娜給了他,並說:「我們一同受
苦難,也一同掛十字架阿!」
就是在杜斯托也夫斯基與尼采的相異點上,我們會看到他們兩人對於「
強者」的定義有所不同。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小說中,一再出現的,是「主
動選擇悲憫苦難、選擇與他人一齊受苦」,這是十字架精神,而十字架精神
永遠呈現著弔詭:「在軟弱的地方顯現其剛強。」
而一個能看見所謂的強者內心深處的痛苦的人,往往自身也負荷著巨大
的苦難。
「白癡」這部作品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杜斯托也夫斯基說,他想透過這
部小說,寫出他心中的基督精神。
「白癡」中的基督精神,呈現在男主角麥什金的身上,麥什金恰好也是
背負苦難的人,不僅是因為他身世坎坷、不夠世故常被欺負,更重要的,是
他有非常嚴重的癲癇症,到達被人取笑為白癡的地步。所以他也是尼采觀點
中,應當被自然淘汰掉的人。
麥什金具有一種特質,就是能讓人傾心吐意,他有異於常人的接納與寬
廣,並對人的心靈有敏銳的直覺。通常,很易看透他人內心世界的人,總是
給人一種威脅感讓人想遠離,而麥什金最不一樣的,是他能從邪惡行為中看
見當事者的良善,因而使被唾棄的、被厭煩的、自暴自棄的人感動莫名。
當麥什金把一樁外表邪惡的行為看透,卻看見邪惡行為背後某些讓人同
情之處,因而為邪惡者做出解釋;他一方面就被某些是非分明正義感強烈的
直率人士譏為虛無主義、愚昧的社會主義,另一方面也遭受因心懷鬼胎而自
慚形穢的人的毀謗。
杜斯托也夫斯基透過麥什金這種在邪惡中辨識良善的慧眼表明:在這個
被人認知為越來越邪惡的世代,真正懂得良善的人,是可以從邪惡中辨識良
善的;而被邪惡綑綁的人,也永遠會把良善解釋成邪惡。
這是杜斯托也夫斯基說,麥什金是他心目中的基督精神的很重要的原因。
憐憫比愛還偉大的內容,杜斯托也夫斯基是透過一樁三角戀情來表達的。
麥什金擁有兩個女人的愛情,他也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可是這兩個女人
在他內心深處,正好就各自是憐憫與愛的象徵。
兩個女人分別是阿格利亞與娜斯坦西亞。
阿格利亞高貴、光明,理想性格甚強,當眾人嗤笑麥什金虛無主義、社
會主義過了頭,嗤笑他的癲癇如同白癡,阿格利亞卻看見麥什金的善良、理
想性格、騎士精神,她愛上麥什金,有很強烈的要保護麥什金不受傷害的願
望,在麥什金心目中,阿格利亞是光明的天使,是幸福的保證。
但是麥什金無法忘懷娜斯坦西亞的臉。
娜斯坦西亞被人玩弄又遺棄,社會地位卑劣不堪。但她有非常強烈的自
尊心,不僅刻意掩飾所有受辱受傷的感覺,甚至表現出一被輕視就絕對強烈
反擊的狂暴性格。
沒有人能正確理解這種狂暴的性格,只有麥什金從她的臉上看見劇烈受
苦的心靈。而很奇怪的,娜斯坦西亞一到麥什金面前,就徹底卸下她的自我
防衛,變成是最軟弱無助的小女孩。
於是麥什金內心中的愛與憐憫就開始掙扎了。他到底該選誰呢?
劇情更複雜的是娜斯坦西亞也不曉得自己該選誰。
她也有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分別成為她內心深處渴望救贖與自暴自棄
的象徵。這雙重性格不停在交戰:當她選擇走向光明,她要麥什金,當她選
擇自暴自棄,基於她對自己刻意自我踐踏的黑暗面,她選擇離開麥什金。
這雙重性格也導致她越是愛麥什金,越是想離開他。
麥什金屢屢因這雙重性格被娜斯坦西亞擺弄。
沒有人可以解讀出娜斯坦西亞擺盪在兩個男人中的痛苦,大家都認為她
有喜歡玩男人、被男人玩的劣根性,只有麥什金能正確的理解,所以他一直
不捨娜斯坦西亞。
讀者到最終很輕易的會明白,麥什金若要幸福,必需選擇阿格利亞。的
確,他倆也預備步上婚姻了。
故事的高潮出現在阿格利亞與娜斯坦西亞婚禮前的相會。阿格利亞未能
理解娜斯坦西亞自卑下表現的高傲、失去麥什金下表現出來的對情敵的敵意
,故意讓娜斯坦西亞受辱,又逼麥什金在兩個女人中做抉擇。她沒有瞭解到
當憐憫與愛必須擇一時,麥什金是會選擇憐憫,與娜斯坦西亞同受苦難的。
於是麥什金走離自己的幸福,離開了阿格利亞。
娜斯坦西亞因著自暴自棄與不忍傷害麥什金的一生,選擇離開麥什金。
整個故事是悲劇的收尾。
尼采與杜斯托也夫斯基都準確看到自己正處於一個時代轉折點,看到未
來世代的虛無;兩人同被譽為時代的先知;最終尼采發瘋以終,而杜式終生
為癲癇與無法控制的賭博惡習所苦。
他們提供了不同的抉擇向度,強弱弔詭之間,各有理解。
尼采從沒有正面承認過上帝不存在,他只是將西方文明、理性主義、與
基督教精神並置,出於對時代的先知性憂慮,竭盡所能的批判基督教精神。
但也因此,受尼采影響的二十世紀,出現兩種不同的思想結果,其一是
徹底的否認基督否認上帝信仰,另一是重新反省人類對基督對上帝的理解。
杜斯托也夫斯基當然也想到這一層。因此「罪與罰」「白癡」作品之後
,他說,他得談談無神論的問題,這就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部作品的
由來,在這部作品中,他會說出他對二十世紀的由衷之言:「如果沒有上帝
,人們將任意為之。」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校園福音團契傳道人、網路福音團契負責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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