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易澄 2003.11.23
神就對利百加說:「將來,大的要服事小的。」——羅馬書第九章第十二節
常常覺得,當見習醫師,最能發揮功能的時候,是病人在醫院裡迷路了,而你能夠為他們指點迷津。其餘的時候,總是為著醫學知識的薄弱,而感到無比的汗顏。
「醫生,請問X光要去叨位照?」
「喔,你就直直行,看到有人穿檢查的彼款裳就知啊!」
無奈的是,我們的醫院剛剛蓋了新大樓,二十多層的豪華大廈,要一時能記得各個樓層也挺不容易。
「你……要洗腎喔?佇幾樓我嘛毋清楚,你去問服務台好否?」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有總住院醫師這樣對我們說,在醫院裡,見習醫生最大,再來是主治,再來是住院醫師,最小的是實習醫師。大概是我們還不用對病人負責,而各科也必須積極為我們安排教學;主治醫師再忙,也必須空出時間來為我們上課。
或許真的是如此吧。沒有主治醫師缺乏運動的微禿小腹,也沒有實習醫師因為忙碌的疲憊憔悴,容光煥發的我們,走在醫院裡,總有不凡的氣宇與凌人的英姿。
然而最近新的一批見習醫師進醫院來了。看著學弟妹們穿上白袍,舉手投足間流露著初為人醫的自信與興奮,我不得不回想起一年多前自己的心情。
那大概是這輩子記得最清楚的夢境之一了。在「職前訓練」宣誓的前一晚的夢裡,教堂裡舉行新科醫師的宣誓儀式。站在聖殿前頭的是一位很有名氣的牧師,滿頭白髮卻中氣十足;沒有記錯的話,是那位在世界基督徒醫學與牙醫協會世界大會上,主理閉幕禮拜的宋牧師。
我看見所有的同學們都穿起了白袍,唯獨自己一身黑衣,像參加喪禮般的穿著。「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我看見同學們舉手宣誓,但卻看不到他們任何一張臉。我被慘白的人們給圍困著,手臂像吊了千斤重物般的痠疼。儀式最後唱起了聖詩,我卻在吟唱裡不住地哭泣。
或許是我從來不敢想像,自己終於準備好當醫師了吧。
醫學院讀了六年,記憶猶新的是,大一那年聽說走過學運時代的學姊,到市政府前為向資方與政府抗爭的台機失業工人量血壓的事蹟。據說那一次,是台灣勞工運動史上工人露宿街頭最久的一次。後來我也跟著學長到市政府前「關心」一番,但當晚工人們到勞工公園集結去了。我望著市府前的布條、鋪展一地的睡帶與帳棚,以及象徵爭取勞權的巨型拳頭的行動劇道具,開始知道,對人的關心,根本不只是在醫院裡頭的。
爾後,每次看到學校附設醫院裡「真情照顧,貼心服務」的標語,都覺得刺眼無比。
我得承認,後來剛穿起白袍的那幾天,一樣會有「捨不得脫掉」的心情。每個早晨出門前,也一定死盯著鏡子,很小心地整整領子和識別證再出門。然而每次一發現自己只能穿得「很專業」地跟病人解釋醫院路線,卻在病人向你訴一聲「我好苦啊」卻給不出什麼安慰來時,就會難過得恨不得把工作服藏起來。
如今看到初為見習醫師的學弟妹穿著白袍走出醫院,都想問一聲:
「嘿!這麼冷啊?」
「對啊,就是冷啊。」
「那冷幹嘛還掛著聽診器?」
我想起自己也曾經是個為了國立大學而放棄私立醫科的重考生。在住進重考班宿舍沒幾天,來了一個考上第二志願國立醫科的同學;當然,他是衝著第一志願來的。一直記得他把到國立醫科大學註冊時買的白色實驗衣也帶來重考班宿舍,三不五時就拿出來穿的模樣。
一群在大專聯考就搶盡鋒頭的天之驕子,七年的醫學訓練生涯中,似乎無時無刻地急著想披上白袍;然而,我卻無法忘懷那個聲淚俱下的夢境。
如今我漸漸明白,做為上帝恩寵的孩子,必須時時刻刻謹記著,自己即便被視為高貴有權的人,也要注定一輩子,要不斷洗刷那樣沈重的階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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