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易澄 2009.06.21
一部描述安樂死爭議的電影《點燃生命之海》在台灣悄悄的上映了,而同時,美國植物人泰莉‧夏沃泰莉拔管終止餵食的爭議仍甚囂塵上,台灣媒體皆以「安樂死爭議」為題大作文章。泰莉的家人戴著繡有"Life"字樣的口罩以示抗議猶令人印象深刻,但隨著泰莉的過世,天主教教宗若望保祿的辭世,他生前拒絕插管與積極療法,堅持「尊嚴死」的決定,更開展了我們面對關於生命終程的想像空間。霎時間,關於生死的討論似乎排山倒海而來。
在醫院工作,一位護士朋友曾突然問我,「你願意成為代禱勇士嗎?」原來住在腎臟科病房的一個男孩病況不佳,熱心的基督徒護士希望可以向小孩傳福音。
可是當我聽到「成為代禱勇士」的邀請時,第一個反應竟然無法從容回應,因為不禁想問的是,我們究竟該代禱些什麼?什麼條件能夠使我們成為「勇士」?而真正的問題在於,當我們面對一個具有生命的個體,當他接近生命的終程時,我們應該關心些什麼?
《點燃生命之海》是一部由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描述西班牙一位全身癱瘓臥床三十多年的病人,爭取安樂死合法化的故事。故事主人翁荷賓山潘卓已在1998年,在醫師協助下接受「安樂死」。直到今天,這仍是西班牙國內熱烈討論的社會議題。然而,與其說這部電影是爭取安樂死合法化的故事,不如說是記錄他與他週遭的人,面對自己或面對心愛的人一心求死, 所擦撞出來的各種聲響,那是生命的吶喊與低吟。
在劇中,哈維巴登(Javier Bardew)所飾演的勒蒙,因為在三十多年前跳水傷及頸椎而全身癱瘓。勒蒙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面對著一扇窗戶,以口代筆寫詩作畫。他決定向法院爭取安樂死合法化,案子訴訟多年,也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而跟勒蒙住在一起的家人,有他的父親,哥哥、嫂嫂和姪子。他們都能理解勒蒙求死的心意,然而面對心愛的人的心願,總有著巨大的不甘與拉扯。
陪在勒蒙身邊的還有一群志工,他們是信奉自由主義,為弱勢爭取人權的社運人士,不但支持勒蒙尋求安樂死的自主意願,還為他找律師,且與社會輿論辯論。其中,一位名叫吉恩的女生,在爭取為勒蒙安樂死的過程中懷孕生子。她面對的是生死無盡的矛盾,在最後,勒蒙一通道別的電話,讓初獲麟子的她陷入夜空裡無語莫名的感傷。
電影中有兩個愛上勒蒙的女人,一位是女律師茱莉亞,本身患有不治之症,卻為他奔走打官司,出版詩集。她決定在勒蒙的詩集出版當天,與心愛的人一起自殺。只是後來病情加劇,詩集出爐那天,茱莉亞沒有出現,只留下一封導演在劇中從來沒有交代內容的信給勒蒙;而到最後,她甚至失憶,忘卻了這段深沉的愛戀。
另外一位是工廠女工蘿莎,是位總是遭遇感情挫折的單親媽媽;她在電視上看到勒蒙的自述,想辦法要讓勒蒙改變主意,卻也深深愛上勒蒙。她曾因為勒蒙選擇了茱莉亞而失望惱怒,最後仍在勒蒙決意搬離那個禁閉三十多年的小房間後,給予了最後的陪伴。
電影裡,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西班牙一位本身也不良於行的有名神父,在電視上公開邀請勒蒙與他對話。他在全國同胞面前說,勒蒙一定是「身邊沒有愛他的人」,才會選擇了求死。後來他果真到了勒蒙的住處,嘗試用一切的宗教信仰、哲學、社會學等語彙與他對話,得到的卻是勒蒙的憤怒回應。在神父無奈地離開時,勒蒙的嫂嫂終於打破沉默,激動的對神父說:「我不知道你說的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但你真的很大嘴巴!」
故事很粗淺的交代到此,無論讀者們怎麼看待這裡面每一個人,我們暫且先擱置對勒蒙選擇安樂死的批判。我們都應該相信,導演絕對預料得到,坐在電影院裡的每一個人,絕大多數會希望勒蒙回心轉意,最後終於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勒蒙「終於」發現生命的真諦,放棄求死,跟家人與愛人共度餘生......
然而,我們看到的是,勒蒙搬離與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家人。他們含著淚水道別,姪子終於讀通了勒蒙寫給他的詩後,在勒蒙搭車離開那一刻,在車後依依不捨地窮追。
對一些人來說,看完這樣一部片,或許會稍有不悅。可能很快地要舉起「生命可貴豈可輕言放棄」的標語,可能會質疑導演如此前衛,如此批判教會。然而如果我們都認同,我們一生都在探索生命的價值,而生命的價值是充滿著衝突,或許我們都必須要讚嘆《點燃生命之海》這部電影,是如何詮釋生命的奧意。
生命總是充滿著矛盾,然而也因為矛盾成為永恆,而生命才得以繼續延續。勒蒙雖然一心求死,卻也保有一份別人所沒有的樂天與幽默,如電影裡他這麼說:「當你無法逃避又得事事仰賴他人的時候,你只好學會用微笑哭泣。」勒蒙也會哭泣,也會恐懼。但他也試著笑,試著掩藏他對生存的期待。而事實在於,沒有人願意一心求死,任何決定,必當是天人交戰的。
當勒蒙的嫂嫂當著神父的面,說「你真的很大嘴巴」時,那是一位全心全意付出愛的人,對假道學者最沉痛的反彈。那是一位願意捨棄自己的幸福來陪伴他者的人,對著只會高舉愛的口號的衛道主義者提出的不信任。
做為基督徒,面對傳福音的大使命,我們總是戒慎恐懼戰戰兢兢。我們多麼希望活在世上能夠多為上帝做些什麼,然而面對深奧的生命難題,我們應該如何積極介入他人的生命,讓他的生命除了認識耶穌以外,還能得以帶入整全的信仰?我們豈不希望每個人都能認識耶穌,但該用怎樣的陪伴姿態,或是安慰、鼓勵、祈禱來達成?
話說回面對「你願意成為代禱勇士」的邀請,我不禁想到晚年放棄教職,到「方舟之家」服事弱智者的盧雲(Henri J.M. Neuwen)神父。作為神職人員,盧雲神父並沒有每天傳講經文,而是全心陪伴。他曾經被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所震撼,感動地說:「整個成員裡的人與人要互相凝視,表演才會成功」。面對著每一個生命,每一個驚奇的生命個體,我們是否有鼓起勇氣來凝視每個人心底深處的生命圖像?我們是否只是操持著流利熟練的教會語言,卻無視於一生生命個體深層的恐懼與期待?我們的生命交通應該採取什麼樣的節奏,站在什麼位置,讓一切圓滿合諧?
於是當我們看到《點燃生命之海》的那一家人,看到那位悲嘆著「人生最大悲哀就是自己的孩子想死」的年邁父親,看到那對照顧勒蒙久矣卻無法改變勒蒙決定的兄嫂,我們當做的,並不是只有等待著勒蒙在某一刻突然「頓悟」,然後成為「不屈不撓的生命鬥士」這類的英雄角色。
當勒蒙搭乘小箱型車,決定離開他所居住的房間「度假」去了;所有送別的人心裡都知道,勒蒙將一去不復返。他們不捨卻沒有挽留,傷心卻沒有指責,只因為三十年的陪伴,那已經成就了最大的圓滿。羅馬書這樣寫:「只有彼此相愛是你們該負的債」,耶穌也這樣耳提面命:「愛你的鄰舍如同愛你自己」。
然而愛是神聖而謙卑的,「愛」不應該被基督徒拿來誇口,而是應該在平凡的生命實踐裡,體現最誠實的關照。唯有勇於面對生命的矛盾,勇於正視生命裡的一切恐懼與期待,才是真正在「人性」裡面,展現「神性」的光輝。
勒蒙最後在朋友的協助下,自己服毒告別了人世。泰莉在拔除餵食管後也中止了生命。教宗拒絕「積極治療」,在全球大半人口哀容的注視下結束了傳奇的一生。人死已矣,我們卻仍要繼續聽見對安樂死的撻伐、對拔除泰莉餵食管的抗議,而一生反對墮胎教宗,死後更是被夾在保守與激進勢力褒貶之間。而此時此刻,尚有無以數計的生命,處在這些矛盾的倫理難題的泥沼中。
死亡,一直一直來。國人始終低落的生命教育學分,使得無論哪一個生死事件,都只能任憑粗暴的媒體評論限制了著我們對生命價值的想像與批判空間。然而,除了期待民眾必須加強對安樂死、協助致死,以及安寧療護的認識深度之外,我們更應自詡的,何嘗不是電影《點燃生命之海》裡,勒蒙一家人面對死亡的誠實謙卑,陪伴親人的耐心決心。如此,我們終將體會聖經所言,「這樣,愛在我們裏面得以完全,我們就可以在審判的日子坦然無懼......」
註:
《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
2004年出品 35釐米
彩色 125分鐘
★圖與本文原發表於作者的部落格:OJ.候診室
(原刊載在《新使者雜誌 200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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