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家同 2009.05.17
在小鎮做醫生,和在大城市做醫生,總有點不同,在大城市,大多數醫生只管看病,絕對不過問病人的私事,可是我是在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鎮裡做醫生,難免要管點閒事。
前幾天,來了一位癌症末期的病人,四十二歲,白人,男性,父母雙亡,在這個小鎮顯然沒有親人。由他的同事陪他來的,來的時候,病情已經很嚴重,來了以後病情急轉直下,這已是他第三次進醫院,前兩次都是在華盛頓的陸軍醫院治療的,因為他在這裡一家會計公司做事,所以這一次他就來我們這一家小醫院,大概他自己知道這次復發,不可能好了,所以到我們這家小醫院來。他非常合作,雖然有很大的痛苦,卻儘量地不埋怨,好像在默默地忍受他的病痛。
他的名字很容易記,是約翰‧甘迺迪,和那位被刺的總統完全一樣。
約翰在清醒時不太講話,可是睡著以後卻常說夢話,他常叫一個名字“紐特”,有的時候,卻又說“紐特,你為什麼殺了我﹖”紐特這個名字很少用,目前眾議院的共和黨領袖的名字叫做紐特,要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認得出這是個名字。
在醫院裡聽到有人在夢裡提到殺人這種詞句,當然不免令有些緊張,我本來打算不管他的,可是其他同仁們也聽到了。大家都議論紛紛,認為這是件怪事。
我們不敢問約翰,看他如此虛弱,不忍去打擾他。因為他的那一位同事每天都來看他,我們決定問他,他的同事說他從來沒有聽過約翰提起叫做紐特的人,他同事中也沒有任何一位叫做紐特的人。
我發現約翰在越南當過兵,而且有一位當年和他一齊當兵的好朋友,我們找到了他,他也說從未聽過紐特,他對約翰病重感到非常難過,那個週末還特地搭飛機趕來看他。
約翰的病情越來越重,我已發出了病危通知書,通知了那位送他來的同事,他的同事告訴我約翰對他的後事都有安排,遺囑已寫好,交給律師,可是他認為我們仍該弄清楚紐特是誰。
這位同事知道約翰有一本記事本,這次也帶了來,事到如此,也不管隱私權了,我們打開記事本,果真發現了紐特的名字,旁邊有一個電話號碼。電話是芝加哥的,大家公推我打電話。電話接通以後,對方首先報名,“這裡是聖保羅教堂。我說“我要找紐特”,當時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連紐特的姓都不知道,好在對方毫不介意,替我接上了紐特,在轉接的時候,我發現紐特是這所教堂的的助理牧師。這令我大吃一驚,怎麼扯上了一位牧師?
“喂,我是紐特牧師,請問有何貴幹?”,說話的人語調非常溫和,他用他的小名,也是一種拉近對方距離的做法,很多神職人員只用他的小名,而故意不提姓。
“請問你認不認識約翰‧甘迺迪?”
“當然認識,他是我的弟弟。他怎麼啦?難道癌症又發了?”
於是我告訴他我的身份,也告訴他約翰正病危,既然對方是病人的哥哥,似乎應該來看他。
紐特說他立刻設法搭晚上的飛機來,相信明天一定可以趕到。我卻有一點慌,我告訴他,約翰常在夢裡喊紐特,但又常常說,你為什麼殺了我?紐特聽了我的話,絲毫不表驚訝,他只說他不可能在電話中說明,但明天他就可以有機會解釋清楚。
對我來講,這真是一頭霧水,紐特是約翰的哥哥,也是一位說話溫和的牧師,為什麼約翰說紐特殺了他?為什麼紐特也不抗議呢?
第二天,紐特趕到了,他和約翰的確有點像,舉止完全是神職人員的樣子,非常謙和。
他先問了我約翰的病況,然後邀請我一起進去。
約翰正好醒著,看到了紐特高興極了,紐特擁抱了約翰,口中一再地講:
“約翰,請原諒我!”
以下是紐特的自白:
“我從大學畢業以後,就在一家生化公司做事,由於我的表現非常好,一九六九年我已是農藥組的組長,負責製造各種的農藥。
我們的產品中有一種叫橘子藥劑的農藥,這是一種落葉劑,灑在樹上,葉子就掉了,當然事後還會長回的,在美國中西部,很多農人用這種藥。當時越戰已經打得很厲害。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灑落葉劑到越南的叢林上,可以使躲在叢林裡的北越游擊隊無處逃,因而減低美國士兵的傷亡。
於是我寫了一份備忘錄,給了我的上司,兩天以後,我和我的上司就飛到了華盛頓,見到了國防部的一些官員。他們對我的建議極感興趣,也叫我們絕對地保密。
我們公司從此成了國防部的唯一落葉劑供應者,一切保密。我瞭解人知道秘密總會有麻煩的,也就索性完全不管這件事。
有一次,有一份公文陰錯陽差地送錯了,不該送給我的卻好端端地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打開一看,發現是有關落葉劑的生產資料,我不該看這種秘密資料的,可是實在忍不住,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
不看則已,一看,我就嚇了一跳,因為我發現賣給國防部的落葉劑,含戴奧辛的成份是普通農藥的一倍。我立刻去見我的上司,告訴他如果使用這種落葉劑,一定會有人因此而產生癌症,包括美軍在內。
我的上司勸我不要管這種事,他說落葉劑已經在越南使用了,效果極好,軍方大量採購,公司大發利市,股票也因此大為上揚。公司絕對不願意失去這比生意的。
他同時暗示我,軍方不會肯認錯的,如果他們知道我要將事實公布出來,一定會先下手為強,將我暗殺掉,他的話令我毛骨悚然。
第二天,我收到公司經理的一封信,信上說公司對我的工作極為滿意,決定給我一筆五十萬元的獎金,我打電話去問我的銀行,他們說的確有一筆五十萬存入了我的戶頭。
從此,我就被收買了,我的良心雖然有些不安,可是我想反正我又不是在造汽油彈,由於我捨不得這五十萬元,也捨不得這條命,我決定不再張揚這件事。
當時我從來沒想到會連累到我的親人。
你被徵到越南,我開始緊張起來。
有一天,你從越南寫信給我,大大誇讚落葉劑,還說如果沒有落葉劑,你恐怕已經陣亡了。這下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的主意竟然害到了親弟弟。
我立刻辭掉了那份工作。好一陣子,我想自殺,虧得碰到一位老牧師,他勸我以一生的補償來洗清我的罪。他介紹我到芝加哥的貧民區去做義工,我去了,卻愛上了替窮人服務的工作。後來,一不做,二不休,我唸了神學院,成了牧師。
我一直都在貧民區裡做事,生活也完全變了。過去我是個雅痞型的人,女朋友多得不得了,生活也非常奢侈。現在我下定決心獨身,而且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
你得了癌症,是我意料中的事。因為大批美軍得了癌症,全是因為落葉劑的原因。我一直想將事情真相告訴你,可是一直無法啟口。
唯一不能瞭解的,你怎麼知道我建議使用落葉劑﹖”
約翰說這也是偶然,一共有三千多位因落葉劑而患癌症的越戰退伍軍人,大家聯合一致向政府提出告訴。約翰負責調查事情的真相,因此查出了當年向軍方建議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他從此不再管這件打官司的事。他又發現他哥哥變了,由花花公子變成了替窮人服務的牧師,他猜出了原因,他的理智告訴他應原諒他的哥哥。
怪不得約翰只在夢裡會問“你為什麼殺了我?”,可見他雖然理智上原諒他的哥哥,下意識仍對他的哥哥有一些埋怨。
約翰又說他正打算找他哥哥來,因為他自己知道已經病危了。
紐特一再地承認自己是個懦夫,可是他一再希望我們知道他已正改過遷善,而且也已將全部財產捐給了窮人。
就在紐特一再承認自己是懦夫的時候,約翰突然說話了,他說“紐特,不要再提懦夫了,我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儒夫。”
我們大家都大為震驚,不懂他的意思。以下是約翰的自白:
“我在越南打仗的時候,常要進攻一個村落,因為怕村落裡有游擊隊,我是排長,每次都由我以無線電召來空軍支援,我永遠要求空軍投下汽油彈,汽油彈不僅將茅屋燒得一乾二淨,絕大多數的村民也都被活活燒死。
可是我發現其實村民全是老弱婦孺,從來就沒有發現過任何壯丁的屍體。我應該停上這種使用汽油彈的請求的,可是我為了要求得安全感,不管有沒有敵人,一概灑下汽油彈。汽油彈發出來的汽油會黏在人的身上,很多人跳到池溏裡去,有的時候,整個池溏都燒起來了。
我也曾經親眼看到一個母親在臨死以前還抱著她的孩子,孩子已死了,母親仍在燃燒之中,雖然如此,她還是緊緊抱著她的孩子。
戰事結束了,這種汽油彈將人活活燒死的回憶,卻永遠跟隨著我,我決定永遠不結婚,因為我覺得我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沒有資格享受天倫之樂了。
如果說誰是懦夫,我才是懦夫,而且我才是罪惡深重的人。”
約翰很吃力地講了這番話,一種令人不安的安靜降臨到病房。好一陣子,我們誰都說不出話來。幾分鍾以後,還是約翰打破了沉默,“紐特,你是牧師,由你替我做臨終祈禱吧!”紐特以眼光問我的意見,我點點頭,以我的經驗,任何人說出這種懺悔的話以後,不久以後就要離開我們了。
當天下午,約翰平安地離開了。紐特一直陪著他。我們兩人眼看著儀器上所顯示的心跳完全停止。他謝謝我,但感慨萬千地向我說,“醫生,我和我弟弟從來不曾想過要殺過任何人,我們也都曾想過做醫生,專門做救人的工作。”
當天,當我回家的時候,我感到好冷。過去我總以為戰爭的最大的恐怖是戰爭中這麼多無辜的人被殺,今天我才知道戰爭最大的恐怖是將善良的人變成了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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