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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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送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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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帶著妳一起環遊世界,隨著樂團到世界各地演出。」這是大悟求婚時對女友說的話。然而,新婚不久的他,才剛加入一個樂團,沒多久樂團就倒了。痛定思痛之後,大悟帶著加入樂團時買的昂貴大提琴去變賣,說,一直吃力維持著的夢想,可能並不適合自己,沒想到放棄以後,竟是如此輕盈。


尋回納棺師的尊嚴

帶著妻子回到故鄉從頭開始,大悟陰錯陽差找到納棺師的工作。一開始應該是優渥的薪水吸引他接受這個古怪行業,但是第一次接案,就被獨居老人死亡兩週的腐屍嚇得魂飛魄散,拿著社長硬塞在手心的幾張鈔票(當天的薪水,想是要給他「壓驚」用的吧),仍舊呆滯的他,想是開始思考金錢與生命尊嚴的關係吧!只是那時他想的生命尊嚴,是他自己的尊嚴(我竟為這點錢去碰噁心的屍體嗎?),所以他會恨不得衝進澡堂,把自己每吋肌膚(連鼻孔也不放過)搓洗得乾乾淨淨。

 

那社長也很妙,他創社以來好不容易「騙」來一個助手,照理說應該不會拿嚇死人的腐屍來給他上第一課,這分明是要人家打退堂鼓嘛!而大悟也似乎是要放棄了,但社長卻開車來找蹺班的大悟陪他去吃飯(其實是去接第二個案子)。在這次莊嚴的納棺儀式中,大悟得以觀察整個流程,社長每個細膩的動作、家屬從壓抑悲痛到釋放淚水,到儀式結束後對納棺師的感激,大悟都看在眼裡。他微微地笑了,想是懂了生命的尊嚴──死者生命的尊嚴,以及自己身為納棺師的尊嚴。

然而,就在大悟愈來愈能接納自己的工作時,妻子意外發現丈夫的職業內容(大悟只告訴她是婚喪喜慶類,她以為是婚宴場佈之類),向來逆來順受、溫和甜美的她,竟震驚到不讓大悟碰她,脫口而出「髒死了」……。那個看到活生生的章魚在廚房蠕動就不忍殺生的善良妻子,也是對著一盤生雞肉毫無惻隱之心還讚嘆多麼新鮮的殘忍妻子呀!我們絕大部分肉食主義者不都是這樣嗎?正如社長所言,一種生命靠著吃食另一種生命而生存……。我們是不是也以鄙夷的眼光,看待所謂的屍體?

直到夫妻倆認識的澡堂老闆娘過世,大悟帶著妻子前往澡堂,為老闆娘舉行納棺儀式,妻子看著「骯髒」的大悟,如何為老闆娘更衣、上妝,一舉一動,意味深長。一如當初看著社長納棺而改變眼光的大悟,妻子也從大悟身上感受到對生命、對自身職業的尊嚴。甚至到後來,當大悟嚇止殯葬業者粗魯地把死去的父親抬到棺木裡,妻子能不卑不亢地向對方解釋:「外子是納棺師。」至此,「納棺師」的尊嚴已不是放在心裡默默的認定,而是能坦然說出口的一般職業了。

另一條線
被獨居老人腐屍嚇到的大悟,那天夜裡悄悄起床,取出童年時代練習的大提琴,意外發現他保存在琴袋裡的一顆石頭。那具兒童用的大提琴,倚著大悟寬厚的身形稍嫌迷你突兀,大悟為「年久失拉」的大提琴調音,鬆動老舊的琴弦重新旋緊,老舊的屋子再度琴音悠揚(大悟拉的是父親最愛的那首歌嗎?)。大悟憶起兒時父母陪伴在側的練琴時光;憶起父子二人在河邊撿拾石頭、互相交換的片刻,大悟送給父親一顆渾圓的小石子,父親則將一顆粗糙大石放在大悟掌心。大悟仰起小臉看父親,父親的臉容卻是模糊的。父親在他六歲那年和別的女人私奔,大悟是小到不記得父親的長相,還是刻意遺忘?他是否也在為鬆弛的記憶琴弦調音?

我始終覺得,大悟對父親的情感是很矛盾的。他多次表達對父親拋妻棄子的不滿與憤怒;但是,他卻常常把玩那顆粗糙的石頭,他記得父親最愛的曲子,他記得父親告訴他「石文」的故事(在文字發明之前,人們會互贈石頭,以石頭的大小形狀粗細來表情達意),他甚至大半輩子都抓住幼年時父親逼他學的大提琴為夢想。這個男人很奇怪,參加樂團購買了頂級的昂貴提琴,他不敢告訴妻子這件事;明明找到人生志業、肯定了納棺師的尊嚴,卻不敢告訴妻子職業真相;反倒是樂團解散、失業了,這種事說得出口;反倒是放棄大提琴家的夢想、回老家吧,這種事說得出口。這個男人怪怪的。

接到父親死訊的大悟,原本極力排斥去收屍、處理後事,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讓他轉念願意去見父親最後一面,親自為父親進行納棺儀式(我總覺得不單只是因為他同事自白也是個拋家棄子的媽媽後,就引動他願意去見父親遺體)。故事的結局很圓滿,他扳開父親揪緊的手指,從掌心落下的渾圓小石子道盡父親對他的思念,徹底冰釋他對父親的心結,他細細為父親修容,撫摸著父親滄桑的臉,然後對妻子說,我確定他是我的父親。自此,童年河邊仰頭的小臉,看見了父親清晰的臉龐,是關懷慈愛的眼。

如果,另一種結局
這樣的結局,幾乎是美好到無憾了。父親的獨自一人、潦倒終身(不是與私奔對象結成幸福家庭),以及握著小石子的那雙手,在在粉碎了大悟在內心雕琢刻畫的錯誤形象。但是,如果大悟所奔赴的,是一具「很得好死」、兩手空空的遺體,結局又會如何呢?

我呢?
有個禮拜五早上,我的手機出現一則簡體字簡訊:「我今天下午到桃园机场,先去扫墓,再回台中。」我愣了一下。喔,是爸爸。

怎麼辦?爸爸回來了,但我這週末有事不能回台中。如果他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回去怎麼辦?他大老遠回台,我卻連台北到台中都不肯?他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後來,我排開下個週末的服事,計畫回家一趟,爸應該還在吧。但整個週間我都還在猶豫,深怕爸爸會要我去爺爺奶奶家,怕東怕西。結果那個週四,我病了,軟趴趴地躺在床上,竟有點慶幸,這下回不成台中了。我傳簡訊給爸爸:「我原本明天要回去,但是現在生病了,所以不回去了喔。」我連「不能見到面」都不敢寫,怕爸爸覺得我無情。不到五分鐘,收到爸爸簡訊:「老爸已回东莞了,这次没能见到妳,下次吧!一个人在外要多保重,学会保护自己,注意身体健康,祝好。老爸」

癱軟在床上的我,看到這則簡訊,不禁自問我究竟在害怕什麼?為什麼總覺得會被責備呢?我發現,儘管和爸爸在過去一年重新和好,但長年斷裂的父女關係,使我仍不時閃現從前刻畫的父親印象。對我來說,爸爸的臉不是模糊的,而是另一張臉;而有幸的是,我能在爸爸還在時,藉著一次次的聯絡,修正他的面容,直到愈來愈貼近真實爸爸的長相。或許,對爺爺奶奶,我也刻畫了錯誤的形象,只是,我是否有勇氣再一次仰臉?

本文原發表於作者的部落格:一家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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