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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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信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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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母親,是道地的客家人,家中排行老二。在她出生沒多久,外公外婆家裡因為經濟狀況困難,決定舉家遷居高雄另起爐灶,因而將年紀還小的家母托給劉姓人家作養女。在那個兵連禍結的時代,生在鄉間的孩子都本來就少有機會讀書,何況是女孩又是養女。因此家母不但在孩童時期就經歷了與親生父母離別的傷痛,甚至要比一般孩子更勤奮的工作來幫忙養父母的家庭:煮飯洗衣就不必說了,記憶中她還提到種田、翻土、挑糞、養雞、養鴨、裁縫、賣菜、作糕餅等等幾乎無所不包。雖然很多人都說勤勞節儉是客家人的美德,但在家母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一種在大時代的困頓與命運的操弄下,因生命堅韌的力量所綻放出的榮耀與美麗。

家母長大後嫁給她養父母的兒子而搬到竹東,在市場裡賣米苔目等小吃協助維持家計。雖然一連生了五個子女(一位早夭),最後還是因為不堪家庭內部長期的歧視紛擾,不得不以離婚收場,再次被迫經歷骨肉分離的傷痛。為了避開閒言閒語,她只能遠離新竹,來到台北靠著幫傭暫覓棲身之所,若干年後才攢了點錢頂個路邊麵攤維生。我們現在難以想像在五十多年前,一個目不識丁又無依無靠的鄉下少婦人如何在龍蛇雜處的大城市中掙扎求生,是否被人欺負?受過多少委屈?這段時間的困苦家母都未曾向我們提過,只將一切埋藏於自己的心底深處,或許是因為不願讓自己悲涼的過往影響到孩子面對未來的勇氣。

後來家母因朋友介紹認識了從大陸來台,長她十歲也孑然一身的榮民父親,在近四十歲左右成婚並生下我們兄弟二人,開始組成新的家庭。由於家父只有士官階級且收入微薄,我們當時只能住在新店瑠公圳旁的磚造違章建築。小時候全家四口人擠在一間通鋪上倒還覺得溫暖,只是每年颱風來襲時就需要擺開水桶迎接屋頂的漏雨,暴漲的溪水偶爾也會淹進房裡,直到家父後來整修圍牆並在院子加蓋小屋,我們才開始有個讀書的地方。

印象中,家母每隔段時間就會批來一堆零件材料塞滿客廳裡,作些手工業像縫製傘布、組裝燈飾、縫補衣物配件等來貼補家用。等到我們上學後,她才開始重操舊業回到路邊擺攤:冬天賣湯麵、夏天賣刨冰與涼麵、過年期間又換成年糕,幾乎每天凌晨四點就要起來煮高湯與備料,一直到中午過後才收攤。當時我們年紀還小,難免也會羨慕朋友家粉白的牆壁與抽水馬桶,中午放學時還會刻意繞過麵攤,擔心被同學認出。但其實我們心裡深深知道這是父母親手用血汗所建造起來的避風港灣,有言語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護衛著我們兄弟的成長。

除了勤勞節儉以外,父母在我們小時候的家居相處大概算不上非常和諧。畢竟兩人都是晚婚,在生活習慣與溝通模式上實有許多的差異,發生過的激烈爭執並不算少。但總的來說,這段期間還算是家母一生比較安定的時期。除了少數幾次全家出遊以外,她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寒暑假帶我們回到高雄娘家的時候,終於可以放下繁重的家務而與外婆、阿姨或其他親戚長話到天明。我們兩個小孩也很高興有此機會坐長途火車並與表哥表姊在田邊或房裡玩耍,感受南台灣特有的陽光與人情。

到了讀中學期間,我們因為上學通車或留校讀書使得回家時間不甚固定。但不管多晚到家,她總是會預備好美味晚餐或消夜坐在餐桌邊等我們。由於家母未讀過書,自然無法幫助我們的課業,但她對我們兄弟幾乎沒有任何言語上的責備或要求,一切只有她親身力行且毫無條件的奉獻付出,彷彿那來自上天而孕育萬物的無言之愛。

大約二十年前,家母因為一次意外跌傷而發現行動逐漸不再順暢。退休後的家父帶她訪遍許多醫生,經過幾次開刀與多年的檢驗後才確診是帕金森氏症。到了病情越來越惡化困擾的時候,她只好收起擺了將近二十年的麵攤。但這應該也是出於上帝恩惠的憐憫,讓她終於可以趁著還有一點行動能力的時候跟著鄰居婆婆媽媽參加旅行團,去了不少地方遊玩,總算是捨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來享點清福了。

2009年後,由於身體的不便越來越嚴重,家母開始需要看護來協助照顧。感謝弟弟與弟媳此時也願意從高雄調工作到台北,搬來與爸媽同住,適時就近地提供心理的關懷與可直接聯繫的看顧。不過,即使家母的身體後來更加惡化到日夜不止的抽動,甚至出現失智症狀,但是她還是常常忽略自己身體的不便而想主動出手幫忙端盤子、撿玩具、遞紙巾等等,或是問孫女穿得暖不暖、爸爸有沒有吃飽之類的問題。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會執意用顫抖的手拿起針,在抽動不已的大腿上縫補舊衣。雖然沒有因此補好任何一件,但這可能卻成為她最後一件讓自己覺得有用的「工作」。我們在一旁看著雖然不捨卻也未再阻止,只是遺憾沒幫助她找到可能更合適作的事情。

最後,雖然家母是客家人,但對於基督信仰卻是從未反對過,反而很樂意讓我為她的身體或心靈禱告。我剛回國時也有些機會帶她到新店附近的教會聚會過幾次,甚至參加週間長青團契的活動。我們曾經到過一間小教會,因為老師母也是客家人,兩人見面時都感到格外親切喜樂,也使她很喜歡到那教會聚會甚至留下用餐。但因為那時家父很反對信仰,不許教會牧者來家裡拜訪,而家母久坐也會不舒服,後來就無法再過去了。雖然她無法讀聖經,但在她身體還好的時候,我會在房間用簡單的語言向她解釋一些基要信仰,包括我們人都有罪,需要耶穌的拯救,信主後就算離世也可以回到上帝面前,不必擔心有沒有人拜等等。雖然大部分時候她也只是聽一聽就轉去談她所想講的事情,但有幾次她還問耶穌是誰,或是死了以後要怎樣的問題。

去年(2016年)上半年,正是有失智症的家父近年來精神與心情狀況最好的時候,也對信仰發生濃厚興趣,主動表示願意受洗信耶穌。剛好我們女兒本來預定在3月27日於新竹靈糧堂受洗,兩位老人家就很高興要一起參加。本來很擔心他們因為長年身體不適對長途坐車恐會有抱怨或反悔,但當天我載他們從台北到新竹來回卻格外順利且顯得非常喜樂。雖然家母對信仰的了解與信心還非常淺薄,但畢竟我們生命的歸宿本就不是靠著有多少功德或多少知識決定,乃是因著基督耶穌在十字架上白白的恩典與單純的信心而已。因此即使家母幾乎一輩子辛酸勞苦,晚年又為沉痾所困,但是的確也已誠實真摯地走完她當行的道路,歸回到天父的懷裡安歇了,正如主耶穌基督所說的:「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太11:28) 我相信,如果我們家族後代將來有任何蒙福的生活或可述的德行,都是因為家母所遺留那樸實堅韌的善美榜樣,且已深深刻畫在我們的心裡作永遠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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