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墨爾本宅媽 2012.12.02
他毫無防備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抬頭驚愕地看著我,很快地;他感染到我的狂暴,怒氣也猛地湧進了他的雙眼,霜雪隨之凝固在眉目之間。我不顧他緊抿的雙唇,繼續獅吼。在戾氣中,等待對應,守候著紛爭時,我與牧師,相互狠狠地讀著彼此臉上的憤怒。屋裏突然陷入一片靜默,年慈趕製教會週報電腦打字脆脆的聲響倏地消失。迅即間;我注意到牧師的眼瞳,開始閃動著一種我從沒見過,也不認識的影光。
我忽然意識到,是因為我的唐突,刺傷了我和牧師之間的和諧,對我的冒犯及狂怒,他也和我一樣,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在用他的心,和他的神在交通問題。他在用他的靈,和他的神在對話應答。我雖不能夠瞭解祂和他之間的對話,但他對神一個字一個字的無言傾訴,他對神的祈求,還有祂給他的回應,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每一個字句的來回。
我從來都不信這種神秘。我迅速地思索著,開始緊張地衡量週遭的情勢,也用緊繃的神經感覺週遭的氣氛,企圖找出一點冰冷,給自己有更充足的理由趕快離開,也藉機跳出這沉重的工作任務。我凝神靜聽,努力搜索這週遭的任何不友善。但是,我只能感覺到,在向我輕柔包圍環繞過來的,是一種暖暖的,暖暖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什麼,是一種很舒適的力量,讓我開始有放鬆感。
轉頭,我看到年慈柔柔的背。雖柔順卻堅定又筆直地坐著,背影散發著包容含著諒解,絲毫沒有敵意。她明白我的掙扎,她知道我的痛,她有話要對我說,但不是在我蠻橫的時候,她重又開始繼續著她的打字工作。我快速地用眼角找尋牧師娘的蹤影,牧師娘低頭聽著我的狂亂,我看不到她的臉,在她的四周,也同樣洋溢著寬容和體會,她繼續餵著,撫弄著小久安,小久安寧靜的吮著她的晚餐,在直直望著她的守護,一瞬都不眨天使般的眼睛裏,流露著信任及滿足。
『妳會感謝我的!』不帶著憤怒、責備、失望或不高興的表情,而是一種溫柔的武斷,牧師很安靜地說:『妳也將會感謝,有這麼樣的一個機會,來造就妳自己,妳會感謝妳藉這個工作機會,在我這邊所學到的一切。』既肯定又果斷,他的聲音和語氣都帶著一種平靜的尊嚴。我閉嘴不語轉身走向牧師娘,精疲力盡地跌坐在她的身邊。除了暗自慶幸,因有著神的介入,這個不必要的爭吵,能夠如此平和的結束,我和牧師一家人這種少見的真摰友情,還能留下仍在四周。卻也忍不住驚恐地衡量,今後將面對的種種困難,這實在不是我先前所能預料得到,也明明白白地感覺到,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挑戰開始。
他是墨爾本台灣基督教會的主任牧師,也極為積極的參與社團工作,凡是社團裏的業務,只要出現了緊急狀況,他就一定出馬支援補救。他和其他牧師一樣的,主持主日崇拜,做生活上的關懷,凡事相信凡事禱告。他和其他牧師不一樣的是,他也是墨爾本台灣同鄉會的理事,他是我社團義工的工作伙伴,他和牧師娘都也是會在我傷痛時,隨時提供可靠的肩膀,及溫暖地避風胸懷,讓我儘情哭訴,也是我在遭遇挫折時,恢復信心基地中一塊堅固的磐石。
『你怎麼能蓄長髮?這對傳統的牧師形象來說,不是叛逆嗎?』坐在楊牧師和師母的身邊,我終於壓抑不住我對牧師外型的好奇。印象中,傳統的神職工作人員,是需要有著威嚴及正直又和藹的外觀。而他,一束長髮紮在腦後,握手時,是一臉近乎稚氣凡人的誠懇。對我而言,「牧師」一向都是講台上的傢俱之一,從小我跟著母親上教會,和牧師最親蜜的接觸,是散會之後的握手告辭。現在;坐在初相識的牧師和牧師娘中間,和他們一起共進午餐,是我這輩子從來也沒有經歷過的忐忑經驗,心裡暗自盤算著:如果他開始勸我,在被打右臉,還得再將左臉給人家打時,該怎麼快速結束這午餐。
在我為爭孩子的撫養權,和一大群澳大利亞洋人中的權貴;捲入家事法庭的訴訟官司中,在中國朋友們傳統「勸合不勸分」的觀念下,有口難言地;在一片漆黑的法令中孤獨摸索,獨自手忙腳亂地抗辯、上訴,那種強烈地冰封雪凍的被否定感,讓我黯然地關上與人交心的門窗,深知我婚姻創痛的醫師,要我在宗教裏尋求心靈的依靠。然而;在訴說完我的故事之後,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要忍耐,要順服!』。
幾乎沒有人能明白,在婚姻中;沒有信任及相互溝通,是多麼地教人心碎。沒有人能體會;需要長期靠大量的抗憂鬱藥物來維持的婚姻,是多麼真實地使人五臟疼痛。沒有人願意知道;在跟隨無盡的忍耐之後,那多層難以控制的暴發結果,是多麼地令人受傷害。也沒有人願意瞭解;受封閉式深愛的箝制,不讓我在婚姻中成長,是多麼地叫人窒息。在面對已然的必需毀滅中,我學著不讓自己脆弱,也學著自我執著。所有要我放棄撫養訴訟的勸阻,都會令我消失的比煙霧還快。
『傳統是有其優點,也給人安逸,因為不需要改進,』牧師毫不介意我的嘲弄,安靜地解釋:『但事實上;你我身邊有多少事,是隨著生活的需要,進而發生不可躲避的必需改變?我接受這種社會型式,我明白每一個突破的難能可貴,我也尊重每一個改變的需要。我知道眾人多以外貌取人,在神職的工作中,牧師留長髮確實是打破了傳統的形象,我是希望以實際行動,來為承襲傳統又適度調整傳統的定義而工作,我蓄髮;是我無聲的言語表達。』我用眼睛徵詢師母的認同『他不是傳統的牧師!』在師母欣然又驕傲的肯定裏,我細嚼著嘴裏的美食和他的言語,悄悄地吞下我的不安寧。
他果然不一樣!每當我碰上法庭抗辯準備資料的困難,也因被一再莫須有的誣告而喪失鬥志,他要不就是調兵遣將,找來高手教我整理資料,要不就專心地聽著我的焦急,師母大多陪著我黯然嘆息,他則冷靜又滿是鼓舞地說:『你是有使命的!孩子也是神賜給你的!你既沒有做錯事,就不可以退縮回台北去。孩子是需要媽媽的,為什麼膽怯?!既已決定起步爭奪,你就絕對不能放棄。』而我就總是能挾著焦急和更多的勇氣回家,把該準備的資料如期交出,一關又一關地突破前夫種種詆毀,我終於爭取到我的兩個兒子。一個沒有歡樂,沒有喝采的勝利。
百廢待興的裏外家務裡,光是學看帳單付帳,就把我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在封閉式;享受漆黑深愛的婚姻裏,我根本就沒見過帳單。法庭裏孩子們的撫養教育費用爭戰仍在繼續,我面對著上法庭的恐懼還有律師的不合作,兒子們心理上的不平衡………… 告訴自己:『我要站起來!』離婚;讓我好像摸到在黑暗裏的玻璃窗,可是;那扇窗卻黑的讓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安排自己上學唸英文,我相信;只有先讓自己的英文流利起來,學著認清自己的權利與責任,才能讓我自己看見窗外的美景。在那個時候;不論我在生活裏做任何的決定,以仁牧師和秀玲師母都耐心又專注地傾聽,真摰地與我分享點點滴滴,給我許多超出凡人常識的智慧話語,對我散發著先知的啟蒙作用。
真正發現牧師並不是全職的神僕角色,有時也會下凡來當「人」,是我接下墨爾本台鄉會的總幹事兼秘書的職位以後。憑空掉下獨力製作會訊的任務,盲目又忙碌的編輯、排版和打字工作,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卻也令我更加地忙亂起來。牧師和牧師娘全力配合著調兵支援又指點,年慈和同工們精誠地圍繞在牧師的身邊,對我突然地介入,一點兒都不訝異,只給我一種大家早就在等我回來般地自然,那是我早就渴望的溫馨。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對我的無知和學習挫折感的發洩,一點兒都不介意,用真誠的愛層層地包圍,耐心地等著我像蝸牛般地探出敏感觸角,再伸出與人相處的信心及勇氣,和大家一同工作的快樂,一直到現在,仍熱烘烘地難離我的身邊。
牧師和師母看著也護著我開始另一個新生活,我也看著牧師和師母,從兩個大孩子的國度,走進初為人父母的世界。我心目中一向反傳統的牧師,現在;也追著初為人父的傳統風範,將小久安不離手的寵愛著。在久安的臉上,任誰都能輕易看出師母對牧師的崇拜、完全的奉獻和濃情,久安長的跟她爸爸一模一樣,連眼神都類似,看著久安咿呀的哭和笑,我幾乎也看到牧師的孩提時代。
久安肌膚的雪白是牧師沒有的,她親和友善;比牧師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小久安不太發脾氣;使性子。剛會口齒不清的叫爸媽,就『阿們!阿們!』地參與主日崇拜,親她自己的小手飛吻送別,更是可愛的如同安琪兒一般。看著小久安美麗的成長,黑眼圈在牧師及師母的臉上輪流展現,我們三人總是不用開口,也能在對望的時候,彼此交換著為人父母的辛勞與快樂,那種靈犀相通的默契,沒當過父母的人是不會理解的。
日子不知不覺地;在牧師和師母的親愛中,一天一天地飛過,天空中有時是薄薄的雲層,有時是淡淡的星月,有時飄著細雨,有時散著淺淺地花香。不同地四季,不論晴雨,牧師、牧師娘還有台基會的同工們,總是對我散播著同樣的情誼,讓我心中常懷著一般的篤定,同樣地信心。先前的富貴繁華,今日全然皆丟散,幾番如夢如煙的蒼茫,幾回夢裏淚溼枕巾和袖衫,每天醒來,我卻仍安然地享受這真摰。如今小聚相邀共享茶香淡淡,我品著牧師和師母如水的友誼,再不提那紅塵難寫往事。暖茶溫溫地流過胸腔,柔柔地淹蓋著心底傷痕。
我珍惜這患難情誼,也感激這些在困境時曾緊握著的手,暗自祈禱:當明朝年華老去兩鬢化霜,眼生霧花齒牙動搖,兒孫也各有江山時,牧師、牧師娘和他們所帶領的同工群、年慈還有我,依舊能夠圍爐長夜話通宵,互邀伴也呼群;同聽雅拉河畔的水鳥聲,共挽臂更相攜;再俯視墨爾本滿城遼闊燈海,這份既甘且醇,亦師亦友的情緣,能常聚不散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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