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Hapiru 2009.11.08
我於熱氣蒸騰的八月中回到台灣,人就像身上的衣服,總是又溼又黏,好像怎麼也擰不乾。能不出門則不出門,否則隨便走幾步,就揮汗如雨。27 號收到一位朋友的電子郵件,說在台大醫院遇見我的神學院好朋友,差點認不出來,因為罹患癌症的他變得非常消瘦。她問我要不要去看他,但是想到要在溽暑外出就英雄氣短,想說等天氣涼快再去看他。
九月天氣漸趨轉緩,朋友也把他的手機給了我。然而,我依然恍神,落在似是永無止盡的時差裡。九月中有一天,我突然清醒,有精神讀書作事情了。然而,我還是沒有去看他。自己告訴自己,他的情況應該還不錯,從診斷到現在還沒有半年,不會有什麼大狀況。
九月二十七號,我從外面回來,朋友劈頭對我說,他走了。我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然後走到電腦前,在噗浪寫道:「一直以為還有時間,但是他走了……真的不能自以為還有時間……」說什麼遺憾歉疚,根本為時已晚。但我真的很自私地慶幸沒有看到他臨走前的模樣。即使後來有人告訴我,他並沒有被癌細胞摧殘得面目全非,我還是無法想像在病房與他面對面的光景。就說我沒種吧。不過,參加追思禮拜是沒有選項的決定,尤其是在我離開台灣前的日子舉行。
他是個低調的人,淨做些眼前看不見的事情。他的外表活脫脫是個菜市場的歐吉桑,沒什麼領袖需要具備的魅力與外表。他的追思禮拜也沒有大肆宣佈,但還是來了很多人,那些他幫助過、陪伴過的人。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最後,大家各拿一朵蘭花,放在他的骨灰罈四圍。輪到我的時候,凝望著那個容器,我笑了笑,然而驀地鼻酸,眼淚不聽使喚決堤而流。突然覺得非常不捨。回到座位上,我不禁痛哭。多年前的某個深夜,抑鬱的我身陷沙發,他默默陪伴在旁邊的畫面油然升起。
那天,剛看完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其中有一幕,張艾嘉與李烈徹夜長談,不知天色已亮。張艾嘉走出李烈家門,低首躑躅於清晨的街頭,陽光燦爛,鳥鳴清脆,但是她的身影卻如此落寞。不知為什麼,這個場景看得我低沉,心情也跟著極其落寞,回到宿舍,癱在沙發上,什麼也不想作。夜已深,他在旁邊,聽我絮絮說著理不清的,無來由的傷懷。
會後,我走在地面猶濕的辛亥路。沒有陽光。沒有鳥鳴。但是我又想起電影,以及當晚深夜的那一幕。在耶魯教哲學與宗教學的 Nicholas Wolterstorff 痛失愛子之後,在《愛兒輓歌》這本書中問道:「至於我的悔意又該怎麼辦?」那些該說沒有說的話,該作沒有作的事。逝者已矣,我們的悔意當如何處理?應該演練嗎?應該制止嗎?Wolterstorff 的結論是:「我將活在悔意中。我將認定悔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自斨的傷口中記數。然而我不會無休止地盯住這些愧悔不放。我將容記憶激策我,與仍然存活的人一同改進。」我不認為要活在悔意中,但是我深深認為自己需要回憶的激策,讓我有改進的機會,學習在為時已晚之前,說該說的話,作該作的事。他最後說:「我要藉此凝聚我的視野,加強我對『那一天』的指望。那一天我們將投入彼此的懷抱,說:『對不起。』這位愛的神一定會賜給我們那一天;愛需要有那一天的來臨。」
然而,在那一天來臨前,我有的是機會演練,說「對不起」,說「謝謝你」,不容悔意的承載繼續加深負荷。
在緩慢的時間流裡,聆聽…
耶穌是CEO?
人生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