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子明 2023.12.03
丁韙良(William A.P. Martin,中坐者)與他的學生。(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有位作者說過,《和合本》聖經在很多基督徒的心目中,「是唯一的中文聖經,大家都叫它『中文聖經』,而不用《和合本》這名稱」。另一位則稱讚《和合本》「集合了一百年來譯經的精華」,是「無數中西學者的心血結晶,其中許多字詞是由馬禮遜的翻譯而來的……」。近年雖然出現了多個不同的高質素中文譯本,《和合本》也進行過大小修訂,但新教中文聖經翻譯的早年歷史,的確清楚見證著這個「中西聯手,全球協力」的特點,奠定了日後不同中譯本的基礎。
《巴設譯本》與第一代翻譯本
當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在1807年抵達廣州時,中國仍在實施「一口通商」制度,羊城是洋商唯一可以使用的港口,對外國人在經商期間於中國的活動也有諸多限制。在馬禮遜邊學習邊翻譯的日子中,他和他在倫敦的中文老師容三德所抄錄的《大英博物館抄本》,是最重要的學習和參考資料。這個新約聖經中譯本的抄本,後來被證實為巴黎外方傳教會法國傳教士巴設(Jean Bassett,又譯白日昇)與中國信徒徐若翰早年在四川翻譯的。由於巴設在1707年去世,所以只翻譯到《希伯來書》第1章便停下來,未能完成整部新約。
這份抄本大大影響了馬禮遜的翻譯,一大原因是,當時在印度東北部的丹麥管治港口塞蘭坡(Serampore),也有另一班新教徒在嘗試以中文翻譯聖經,這造成雙方競爭的局面。
塞蘭坡的宣教中心由浸信會傳教士威廉克里(William Carey)創辦,在印度當地有很大貢獻。除宣教之外,他們還負擔起扶貧、教育,和把聖經翻譯成多種印度語言及印刷聖經的工作。在偶然的情況下,他們認識了一位懂中文的亞美尼亞人拉撒(Joannes Lassar,原名Hovhannes Ghazarian),於是擴展出中文聖經翻譯的事工。拉撒也算是「一口通商」制度下產生的人物:他父親是商人,早期帶同家人到中國經商。但由於當時廣州十三行只容許洋商以及與商務有關的人員居留(例如翻譯員,這也是馬禮遜為了留在中國而需兼任的職務),拉撒的父親要把他留在澳門生活,並為他聘請了華人的中文老師。後來拉撒自己經商失敗,到了印度生活,輾轉被塞蘭坡的信徒邀請教授中文,並開始和浸信會傳教士馬殊曼(Joshua Marshman)翻譯中文聖經。
當馬禮遜的聖經翻譯工作還處於起步階段,拉撒和馬殊曼已於1811年印行了《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的中譯本。馬禮遜在極大的競爭壓力下,希望加快翻譯速度,最終大量使用了巴設的抄本,並成功在兩年後(1813)完成新約全書的翻譯。後來,在塞蘭坡的浸信會譯者得悉這個《巴設譯本》的存在,也用來修訂及完成他們的譯本。結果,由於這兩個譯本——統稱二馬譯本,即馬禮遜、米憐譯本和馬殊曼、拉撒譯本——都受到《巴設譯本》的影響,在用詞上有不少相似之處。
雖說巴設的版本止於《希伯來書》第1章,因此馬禮遜和馬殊曼等要自行翻譯新約後面的部分和舊約全書,但當中很多重要字詞一直沿用至今,見證著《巴設譯本》的影響力。這些字詞包括:福音、使徒、義、恩、得救、天國、祈禱,等等,還有影響深遠的「神」字。
南洋宣教經驗與聖經本土化翻譯
由於二馬譯本的主要翻譯過程,分別在不甚開放的廣州外商範圍和印度塞蘭坡進行,所以少有機會讓華人讀者參與和給予意見。這種情況在二馬譯本完成之前已開始轉變,因為同屬倫敦差會的米憐(William Milne)在馬禮遜的建議下,於1815年在馬來亞的馬六甲設立宣教基地,逐漸發現南洋當地的多個華人社群是重要的禾場,有利於當地及中國福音工作的發展。
隨後到達南洋開展事工的還有:英國傳教士麥都思(Walter Medhurst)和德國傳教士郭實獵(Karl Gützlaff,又譯郭實臘),這些傳教士有較多的機會接觸東南亞當地的華人,後來更用上多種書寫媒體去接觸他們,向他們介紹基督信仰,包括小說、月刊、福音小讀本等等。為求能擴大讀者群,這些閱讀材料多以較簡單易讀的明、清章回小說書面語(後稱淺文理)寫成。作為翻譯員,他們體會到初代聖經中譯的語句過於直譯,華人讀者讀起很不通順。雖然馬禮遜的新舊約譯本《神天聖書》是他和米憐合力完成的,但米憐在翻譯舊約時才加入,難以對譯本的翻譯語言和風格作出太大改變。
在馬禮遜去世後,麥都思和郭實獵有機會以較本土化的語言和用詞去重新翻譯聖經。他們完成的新約版本通稱為《四人小組譯本》,由麥都思和郭實獵,再加上首位到華的美國新教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Bridgman),以及馬禮遜在澳門出生的兒子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四人合力完成。為首的麥都思除了用上較通俗的小說書面語,還嘗試將一些《神天聖書》中較為音譯的詞彙改為更地道的意譯表達,例如把「[口撒]咟日」(Sabbath)改為「安息日」,「吧[口所][口瓦]日」(Passover)改為「逾越節」,「啦吡」變為「夫子」。
另一個影響深遠的改動是,把《約翰福音》第1章的「言」改為「道」,把中國已有的「道」的觀念引入為基督教所用。相信這種較本色化的翻譯和書寫方法,跟那一代譯者具備在東南亞各地宣教和接觸華人的經驗不無關係。《四人小組譯本》最終沒有獲得英國聖經公會的支持,但郭實獵自行以同樣風格把舊約全書翻譯完成。這個新舊約版本日後被洪秀全選上,成為太平天國聖經的基本底本。
結合中西的文言譯本
到了19世紀中葉,在種種不平等條約的影響下,中國陸續對外開放多個港口和內陸地區。基於這個政治上的重大轉變,新教聖經翻譯工作朝向兩個嶄新但不甚一致的方向發展:首先是不同地區的傳教士數目增多,製作一個眾人都能接受的合一譯本的呼聲也越來越大。但這個崇高的理念易說難行:1843年,在香港舉行了在華傳教士會議,會中決定委派不同地區的傳教士(delegates,即委辦)去共同翻譯出一個聯合的《委辦譯本》。後來卻因為倫敦差會,包括麥都思在內的幾位傳教士較為強勢,引發譯者與譯者之間,甚至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爭議。出現分歧的地方包括一些字詞的譯法,最嚴重的分歧莫過於「上帝」和「神」之間的選擇,也就是日後延續多年的譯名問題的導火線。
另一個爭議點是翻譯文字所用的書面語:麥都思認為一個用上文言文(後稱「文理」)的合一譯本才能獲得中國知識份子的尊重和重視,但以裨治文為首的美國傳教士卻喜歡較口語化和易明的小說書面語(即後來的「淺文理」)。由於雙方爭持不下,最終只完成了新約部分的《委辦譯本》,之後英國傳教士退出了委員會,自行把舊約部分翻譯完成。美國傳教士裨治文和克陛存(Michael Culbertson),則另行以他們認為合適的譯名和書面語去翻譯聖經,這個《裨治文、克陞存譯本》在中國沒多大流行,但在日本卻備受當地的美國傳教士垂青,還影響了日後完成的日文聖經翻譯。
在《委辦譯本》方面,英國傳教士也遇上難題,他們要使用艱澀的文言文翻譯出被華人知識分子接受的譯本。可幸的是,麥都思團隊不久就得到儒學學者王昌桂和王韜父子的幫助,順利完成《委辦譯本》的翻譯。麥都思稱讚王昌桂「因學識廣博,贏得『活字典』之譽」,而王韜「雖不如父親之廣博,而靈敏活用則有過之,文采優雅而論斷允當」。日後著名史學家及教育家羅香林,更以「辭句淵雅,富文辭氣息」去形容《委辦譯本》的文字。麥都思的文言文譯本取得成功,王昌桂和王韜兩位華人譯者功不可沒。
中文聖經翻譯上的另一個發展,可說是跟文言文譯本朝相反的方向走:當傳教士可以踏足中國多個地方,他們越發明白中國語言的多樣化,和人民識字率偏低的情況。當時很多福音對象,如婦女,都看不懂文言文,即使把聖經讀給他們聽,他們也是聽不明白。傳教士便開始探討以口語(白話)去翻譯聖經的可能性,至少希望唸給他們聽的時候,他們可以更加明白。傳教士也發現中國各地語言差異可以很大,因此需要用不同的白話文版本去配合各地方的需要,例如北方要使用官話,江南一帶要用上蘇州土白和上海土白等,而南部沿岸則需要福州話和廣東話譯本等。
這些都是以漢字譯成的版本;另外還有一些是以羅馬字母拼音譯成的,例如早期德國禮賢會傳教士呂威廉(Wilhelm Louis)和花之安(Ernst Faber)合譯的羅馬字拼音版廣東話《路加傳福音書本地俗話》,以及瑞士巴色會(現稱崇真會)以拼音翻譯的客家話聖經。這一類譯本主要是為方便傳教士誦讀而製作的。
首個最有名的官話譯本是《北京譯本》新約聖經,由幾位在北京工作和傳道的傳教士合力翻譯完成,當中包括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William A.P. Martin),以及猶太裔的美國傳教士施約瑟(S. I. J. Schereschewsky)。由於施約瑟來自立陶宛的猶太家庭,自小入讀拉比學校,因此深諳希伯來文。在《北京譯本》推出後,他分別以官話和淺文理書面語去完成舊約聖經的翻譯,而他的官話舊約譯本和《北京譯本》對日後的官話《和合本》有很大影響。《和合本》中不少既優美又準確的翻譯都有施約瑟的翻譯痕跡,例如《詩篇》23篇,他譯成「使我臥在草地、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使我心裏甦醒、為他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主常在我旁邊、你有杖有竿足安慰我」。
到了1890年,在另一次在華傳教士大會中,多國的傳教士和英、美、蘇格蘭三大聖經公會,共同決定成立三個翻譯委員會,去完成新的一個共同譯本。這譯本的特色是它的多元性,以一個譯本但多個版本,去解決多年來中文聖經翻譯的一些重大爭議:例如同時接納「上帝」版和「神」版去克服譯名問題,容許「浸」版和「洗」版共存去消除浸信會與其他宗派的翻譯分歧,以及同時以文言文(文理)、小說文(淺文理)和白話文(官話)進行翻譯,以解決多方對書面語選用的異見。
《和合本》在推出後短期內獲得教會廣泛支持,一大原因是背後這種求同存異、願意妥協的精神。另外在文理、淺文理和官話三個翻譯委員會中的成員,雖然大多數是美、英兩國的傳教士,但華人成員也擔當了重要的角色。除了在多張《和合本》翻譯委員會的合照中可以見到華人譯者的蹤影,其中狄考文的同工王宣忱(又名王元德)更是重要的參與者。他不僅在富善眼中是狄考文的「好老師」,在《和合本》翻譯完成後,他為了改善《和合本》在文字流暢方面的「拮据」情況,更獨自重譯新約,並在1933年發行他的《新約全書》。雖然這個譯本流通量不多,但王宣忱見證了多年來中文聖經翻譯工作中西聯合的特點。今天我們仍在使用的《和合本》聖經,絕對是一個多國傳教士和譯者合力完成的結晶。
唐子明
加拿大西三一大學聖經研究及原文講師,加拿大卑詩大學及昆蘭理工大學中國及東亞歷史講師。
本文是英國聖經公會與CT合作紀念馬禮遜《神天聖書》全譯本出版200週年的系列文章之一。獲CT中文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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