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怡 2024.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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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執導、編劇的動畫影片《神隱少女》中有一段經典台詞:「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但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便不捨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但宮崎駿沒有說的是,揮手道別的從容只停留在螢幕中,現實留給我們的卻是目睹死亡的痛苦後深深的自責和抑鬱。加護病房厚重的大門、插滿全身的管子、冰冷的呼吸器,以及在強烈電擊後如同被棉絮充塞的玩具彈起又落下的身體,才是我們告別最後的記憶。更何況,同在這班列車上的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到站下車。
最近,我有幸受邀近距離了解臨終關懷事工,驚覺我們大多數人終此一生學習如何去活,卻不曾花上一點時間學習如何死亡。從事臨終關懷的主事者告訴我,其實許多基督徒面對死亡也和非信徒一樣痛苦。神學上對於死亡的解釋,無法與他們身體難以言說的痛苦相調和,因病痛臨到己身而與上帝在靈魂中角力所萌生的憤怒從沒有止息,還有那些沒有機會說出口的「再見」「別難過」「我很抱歉」,或者「我愛你」。永生的應許,並沒有讓此生最後的告別成為優雅、灑脫、安寧的時刻。
臨終關懷,正是在人罹患重症後,從身體、心理、靈性和社會身分這幾個向度給予愛的陪伴,協助預備死亡的勇氣和給予靈性的引導。臨終關懷不是讓人毫無痛苦地死,而是好好地活到此世間的終點,以迎接永生。就臨終關懷的重要性而言,作為神兒女和地上兒女的我們該做些什麼?面對衰老和死亡,我們可以怎麼思考?
臨終關懷為何重要?
春節的時候,一群學生在我家玩了一個生命旅程的桌遊。其中有一張卡片,要求玩家想像自己死亡時的場景。拿到卡片的玩家大多面露難色,他們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可能目睹過死亡,卻不曾想像過自己的死亡。
但是,當國家加速步入高齡社會的時候,死亡將比新生來得更加尋常。這也意味著我們將在代禱群組中,看見更多親人、朋友罹患重症需要代禱的消息。這不僅是對我們個人的考驗,也是對教會信仰實踐的挑戰。臨終關懷為何重要?
第一,生命的需要。
當衰老和死亡的威脅使我們對生活的欲望重新排序時,讓脆弱而衰殘的生命活出神所賦予的生命價值,恰恰是我們實踐彼此相愛這個誡命的機會。當文化的包袱讓人對死亡諱莫如深,人心的距離讓傳福音的門越來越狹窄時,臨終關懷適巧給我們預備了福音的窗口。我們雖然不是在一片生命繁茂的沃土上撒種,卻因為自己安穩在勝過死亡的救主手中,而有能力將糧撒在水上,並堅信祂能將永生的盼望放在揀選的人心中,好替換醫療儀器和藥物帶來的虛假盼望。
第二,醫療的選擇。
現代科學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生命的進程。跟歷史上許多時代的人相比,我們活得更長、生命品質更好。也正因為如此,當科學進步把衰老和垂死變成了醫療干預項目時,我們大多數人對於死亡毫無準備,對於預後的估計總是過於樂觀。我們把醫院當成起死回生的地方,只要病人還有一口氣,一切延續生命的手段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我們把親人交付在一輪又一輪加碼的治療中,哪怕激進的現代醫療手段無法治癒,只會延長他們死亡的痛苦。
而臨終關懷幫助我們梳理可能面對的醫療選擇,也幫助病患在尚有自主權的時候,為自己寫下預立醫療決定,保留他們撰寫自己人生篇章的自由。因為僅僅有得住、有得吃、安全地活著,對於人來說是空洞而沒有意義的。人受造是為了敬拜和榮耀我們的創造主,即使當死亡迫近,受造的目的並不因此終止,我們仍舊可以藉著死亡榮耀祂。就如保羅在羅馬書14章8節所說:「我們若活,是為主而活;我們若死,是為主而死。所以,我們或死或活總是主的人。」(和合本2010版)
做與不做
從社會、醫療和靈性層面了解臨終關懷的重要後,我們作為教會群體和地上的兒女,面對衰老和死亡的主內肢體或家人應該怎麼做呢?在說做什麼之前,我想先分享「不該做」。
第一,不要把自己的需要當成他人的需要。
教會在得知弟兄姊妹罹患重症後,常常是行動迅速,趕緊成立關懷小組,安排輪流探訪,探訪時唱詩、讀經、禱告……。但對一個重症病人來說,持續的疼痛和慢性的炎症早已讓他虛弱不已,難以承受這麼強烈的善意。
寡居的王阿姨經歷喪子後走入教會,不久後被診斷出患了癌症。接受教會三天的探訪後,王阿姨拒絕了一切探訪,直到離世。原來,在一次探訪中,傳道人為王阿姨能戰勝病魔早日回到教會足足禱告了十幾分鐘,前後40分鐘的探訪讓早已尿急的王阿姨苦不堪言。
身體健康的人有時看不見自己屬靈上的優越,把關懷當成了自我需要的表達,甚至是一種暗含功利目的的行動。
第二,不要把關懷錯當成教導。
無論重症病人之前的靈性光景如何,甚至信主與否,面對身體的病痛總有很多消沉的時刻。病痛也可能擾動人的靈性,使人暫時屈服於仇敵的謊言。痛苦之人會發出「我想死」「我要自殺」的信號,教導者卻因著急於糾正他的錯謬,越過了聆聽,忽視他們的呼求。我們口中的教導或許確實是真理,但對病痛中的人來說,卻成了律法和難以擔負的重擔。
因此,有效的臨終關懷總離不開信任、尊重、聆聽、同理和愛的行動。尤其對於未信主的人,我們需要陪伴他面對洶湧而來的各種焦慮,了解他對死亡的看法,感受他在痛苦中發出的呼喊,對所愛之人的焦慮,以及對金錢的擔憂。我們不能以為一次的談話就能觸及所有問題,改變人的靈性狀況,也不能以是否給出合乎真理的建議為關懷有效的憑據。要知道,對我們任何一個人來說,接受個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醫學的局限,認定在基督裡的盼望,從來都不是一種頓悟,而是一個過程。臨終關懷是把病患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不評判他們的神學是否足夠歸正,同時盡一切的可能幫助病患完成生前的願望。
有些基督徒可能覺得服事將死之人意義不大,神卻告訴我們「人死去的日子勝過他出生的日子」(傳道書7章1節)。生命和死亡都是神手中奇妙的工作,在神奇妙的愛中,死亡仍可以成為一個人此生最榮耀神的時刻。對教會來說,我們要特別感謝神賞賜給我們一些年老的弟兄姊妹,不僅因為他們現在還健康地與我們一同敬拜、一同聚集,更因為他們是我們面對衰老和死亡的生命榜樣。他們對病痛和死亡的看法,心中的渴望和此生在一些領域的堅守,都值得我們聆聽和思考,這是我們在網路世界無法獲得的智慧。我們不是在病痛臨到時,才出現在他們身邊,而是當尚有餘日的時候,藉著為他們做一頓飯、陪他們看一次病、替他們更換陳舊的窗簾、聆聽他們對往昔的追憶,把愛行在他和他的家中。
而對於父母,我們正是最適合開啟艱難對話的人,了解父母未竟的心願、心中的隱憂、對醫療的顧慮及對死亡的恐懼,將幫助我們自然地將賜永生生命的主帶到父母面前。若醫療的干預已經無法治癒他們,就不要以孝順和愛的名義,不惜一切代價地救治,將親人捆綁在死亡的床上。適時放手也許會讓我們揹負道德的重擔,但我們的不捨不等同於親人求生的意願。真正的愛不是從自己出發,而是為著對方的益處。耶穌沒有在十字架上延長死亡的痛苦,相反地,祂談論自己的死亡和復活時,清楚地教導:「使人活的是靈,肉體是無濟於事的。」(約翰福音6章63節,新譯本)
死亡於我
對我自己來說,衰老仍是造物主遞給我的一杯苦酒。簇生的白髮、身體指標的變化,都會讓我心情起伏,難以習慣這人生季節的變化。但我也看到那將苦酒遞給我的手,儘管沉重而堅決,卻有著出乎意外的溫柔。儘管這位陶匠端來的杯燒灼我的雙脣,卻是祂用自己的淚水打濕的陶土做成的。祂賜下的得救福音,改變著我的死亡觀。
儘管有一天我還是會掙扎於要不要給親人或自己插管,為著何時放手猶豫,但我已毋須懼怕死亡。因為真正艱難的不是簽下病危通知書的那一刻,而是在此刻確認人活著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是什麼。若醫療的救治能保存我的生命,使我繼續敬拜祂、思想祂,那今生至暫的痛苦仍是可忍受的。若醫療的干預不可能治癒病痛,只是延長等待死亡的時間,那我甘願鬆開手,求主溫柔地引導我走過死蔭的幽谷,進入祂永恆的國度。
16世紀的神學家馬丁‧路德曾說,人一生中有兩件事必須謹慎面對,一個是信仰,一個是死亡。願我們今天坐下談論死亡,起來為信仰而活。
延伸閱讀
1.《凝視死亡:一位外科醫師對衰老與死亡的思索》,葛文德作,廖月娟譯,天下文化出版。
2.《死亡的臉:一位外科醫師的生死現場》, 許爾文.努蘭作,楊慕華、崔宏立譯,時報出版。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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