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俞一蓁 2010.08.08
夜半,一片清冷,偶爾車燈劃過,市區又歸沉寂。此時,有個中年人騎著鐵馬,穿梭在大街小巷,往返於火車公車站,尋找丟失的女兒。
當夜也是合該有事,隔壁趙家,擱在走廊上的腳踏車被偷了,一嚷嚷,整排教職員宿舍全驚動,各家忙著查點家當,哪知他查出的竟是睡在另一棟宿舍的四女失蹤了。
事情的進展似乎充滿了戲劇性,女孩被歹徒綁走,從此落入風塵……,不是說無巧不成書嗎?事實的真相卻是:涉世不深、完全不喑人間險惡的女孩,月考前夕書沒唸完,偷偷跑到附近同學家「開夜車」去了。
天剛破曉,悄悄溜回家時,才知大事不妙,自忖一頓好打鐵逃不了了。哪知一聲罵也沒有,事情就這麼過了。
我一直不知道阿爸當時是怎麼想的?自己也以為早忘了這事。二三十年後才發現,這竟是自己心中的「大痛」。在我身為人母,在我和青少年女兒一起相處時,才越發察覺自己曾經是何等的無知。
小時候,家教之嚴,全宿舍之冠。家務事每個孩子都要分擔,拖地、折衣、洗碗、餵雞,全有個規矩。毛巾掛好後,下端兩角必須拉得平平整整;東西用完一定歸回原位。每天的家課,除了默寫中英課文外,外加大小楷一篇,默寫時,錯一字抽手心一大板。在阿爸面前,兄姊皆噤若寒蟬,更別提我們這幾個小跟班,只要瞪一眼,就知道一定做錯事了。
阿爸嚴格準沒錯。有兩件事我一直記得:
從小,阿爸就要我們清晨五六點,拿本書到家旁的大操場上早讀。那時自己剛邁入青少年吧,有天穿件露著膀子的紅花上衣,美滋滋的早讀去了。回來時,阿爸一瞧,順手就抓把傘往我背上抽。
又有一次,是個暑假,入夜了,我還和鄰居在操場上聊天。回家時,阿爸正等著,用家裡閒置的一根拐棍,沒頭沒腦狠打了我一通。
很奇怪,我一直沒有為這些怨過阿爸。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能夠了解他打我,是因為我「愛美不怕流鼻水」、是因為我不注重內在美而只注重外在的虛浮。從很小,我就知道有「叛逆青少年」這回事,我似乎也可以了解他怕我和其他青少年學壞的心情。身為人母後,我常常猜想,當時他的憤怒,是否是一種懼怕的表現,害怕我走向他所不認同的「方向」?就像我現在對我的兒女常有的「矛盾」?
這麼一位嚴格的父親,卻在那次失蹤事件上,什麼都沒說。駑鈍如我,當時只覺得僥倖,絲毫體會不到父母擔心受怕、心意慌亂,女兒「失而復得」的心情。
阿爸就像大多數上一代的中國父親,不大向兒女表露愛意。每回看到外子和三個孩子又摟又抱、有說有笑的打趣談心,心裡就湧起無限的遺憾。
印象中只有一次,阿爸過世前一兩年的一個颱風夜,電停了,屋外狂風驟雨,阿爸坐在他那籐椅上,摟著站在兩邊的我與妹妹。
再來就是暑假時,天剛亮,只要聽見阿爸問:「誰要去散步?」我一定一躍而起,緊緊跟著,到家旁山崗、海邊走一圈,一路上詢問著各種植物花草的名稱。
在我的印象中,阿爸一直都是個性耿直、是非分明的人。他明明是 B 型血,卻有著 O 型性格。平時沉默寡言,孩子們在他面前,好似老鼠遇見貓。嚴格的家教,黑白分明的作事態度,在我的青少年期深深影響著我。他教導我們待人以誠,一個人重要的是內在的美,而不是外在的美。阿爸的身教,他的言行一致,我認為是讓我在青少年時期不至失落的主要原因。
但是,仔細想來,我何曾了解過阿爸?我根本還來不及了解他,他就過世了。那年我才十五歲。
阿爸過世後,我找到他留下的《浮生六記》與《唐詩三百首》,自己這二十年在海外,無論漂泊到何處,一定將它們塞在我的行曩裡。翻閱浮生六記時,我會想,阿爸是以怎樣的心情在讀這本書的?他柔和率性的「浮生」一面,我完全不認識。在那麼嚴肅的面容後頭,是他四女不了解的心靈世界。
小時因為舅舅從事新聞工作,總有電影院贈送的免費戲票。到了週末,一大家子浩浩蕩蕩的趕赴戲院,看了無數的中外名片。年紀太小,不記得聽過阿爸評論任何劇情,只有一次,他說「梅崗城故事」中的女孩很像我。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時我剛進入青少年,走起路來老喜歡抬著下巴不可一世的樣子,和那女孩有些像吧!但這些都只能臆測永遠沒有答案了。阿爸生前無意中說過的話,許多到現在都還縈繞在我的腦海。他曾對人說我這孩子長得好,一根腸子通到底,我自己也就一直以直腸子為傲。
阿爸 1917 年生於福建永定。年少時,一心想讀書,不願承繼祖父的裁縫事業,在得不到祖父的諒解及支持下,早早就遠離家園,進入不愁學費的師範學校就讀。聽母親說,阿爸每個月總是把學校發的膳食費省著,拿去買樂器、電器學著吹奏或拆修,三餐就以白飯配豆腐乳打發。難怪自我懂事起,總看到下班後的阿爸,不是坐在書桌前看書,就是釘釘敲敲的修這補那。
家中日式地板有縫,他買了木板,泡水晾乾後,鋸成一塊塊,釘成平滑齊整的地板。阿爸做的木工,連學校裡的專業木工都稱奇。
兩間雞籠子,我們稱一間是大雜院(許多雞都關在一起);一間是公寓,分三層,一間一間,每間住著一隻會生蛋的母雞,每間公寓的地板都有些坡度,生下的蛋自動滑出來,很容易撿。所有的雞籠,都有個「活動便池」(一拉就可以拿出來清洗的活動板子。後來像這種設計的雞籠就很普遍了,但想想那是三四十年前哪!)
印象中,還有一樁事令我難忘。當時摩托車才流行不久,他買了一部,上下班用,閒時不像別人擦個晶亮保養欣賞著,而是拆卸零件,試著摸清這玩意兒的「底細」。
阿爸強烈的學習心和求知慾,若能不慮衣食,會有怎樣的結果?是否至少他能健康一些,長壽一點?是否他能將他一些奇特的發明造福別人。
說到他奇特的發明,我就想到「暖腳器」。他在空餅乾鐵筒裡,東牽西引些電線,之後插上電,咦,真的就溫溫熱熱的,冬天將腳巴丫子擱上去,可舒服了(這又是三四十年前哪!)。家中阿爸自製的動物標本不少,其中兩隻翩翩如生的松鼠與河豚特別令我難忘。
阿爸由小中學老師、小學校長,做到師範專科學校講師兼行政主任,去世前正準備副教授的升等檢定。當時幾乎每晚我們都圍著擺滿一頁頁論文的大床,按次序裝訂好。
今日回看,父親對我影響最大的乃是「我不能無所事事」的過日子。這觀念深深影響我,讓我很難放鬆自己完全不做什麼。我可以不做家事,但覺得應該看看書 (即使閒書也可以),應該學點什麼我自覺有意義的事情,似乎日子稍作安排、計劃,不隨意閒扯、無所事事,就覺得踏實,有點意義。
十五歲時,對於父親,充滿著孺慕之情。父親過世時,不過才五十二歲。我驚訝的發現,原來真有「死」這一回事。我開始四處尋找,尋找人生的真諦,尋找生命的意義,思考在那年齡仍嫌過早的一些問題。
30 多年過去,越來越能看透短暫的人世假象,抬眼望向永恆時,我似乎仍和阿爸繼續對話著。
本文原刊於北美《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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