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急涧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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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飞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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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时候就慢慢飘起来了……。

终于漆着国徽、编号801的战斗机扬起头,慢慢滑离跑道,它的两翅微微地抖动着。天气晴。他俯探底下与飞机一起飞行的海鸥与信天翁,许多渔船像玩具似的漂浮海面。这是他的第七次试飞,驾驶舱前座是教官,他放心地看了一下表:8点45分。

当一个人快离开这个世界、他记忆中的事物渐渐稀薄,最后在心里残留的是什么?对我的父亲而言,那是曾经翱翔云上的日子。

父亲的「青春史」是一连串的失败史。客家人的传统重视教育;父亲的哥哥们读的是台大、中兴等国立大学,在1950年代的台湾乡下仍是相当轰动的大事,而父亲连私立大学都没沾上边。至于他为什么选择读空军官校至今是一个不解之谜,据其事后解释是因为崇拜空军英雄刘粹刚之故;但他的从军路并不顺,最终没有办法成为合格的飞行员。多年后,他偶而会跟他的两个小孩子提起在云林虎尾受训的细节。父亲说虎尾机场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他记忆里机场旁荒凉的农田、碉堡、防空洞……,以及他年少的失落、不安。不久他考进邮政局,由襄办一路升到支局长,并考取文化大学国文系,可惜没完成学业。父亲说,他极其平庸的一生,早在想成为飞行员的梦破碎后就开始了。

但青春时代的飞行经验不时地打扰他,成为他逃避日常生活的幻想源泉。1977年,一个叫范园焱的中共飞行员投台,得了四千两黄金的奖赏,这事父亲颇不以为然,有一些牢骚呢。还记得父亲对范园焱驾驶的米格19很感兴趣,收集了不少剪报资料,说他本来是要打米格机的,他想像受训时的水平盘旋、下滑倒转、斜飞翻筋斗,操纵杆推进战斗位置……,射击。1977,我永远忘不了的,父亲的「米格机热」,还有一个「赛珞玛」的强台在夏天来袭也是这一年。后来他又着迷滑翔翼、飞行伞之类的东西,神神秘秘地找了许多这方面的资讯――他试图加入相关俱乐部,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他的飞行狂热始终是个谜。1985年他爱上Sydney Pollack的电影Out of Africa(《远离非洲》),原因无他,片中的男主角是一个会开轻航机的猎人。这部电影改编自丹麦作家凯伦.布利克森的自传体小说。有一度,父亲的书桌就摆饰着这个女作家1950年代在家拍的一张照片,她抽着烟,云雾腾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条一条平躺着的问号。

1990年代,父亲发现了应该是只有我这种年纪才会注意的一本书――《小王子》,经常流浪在有风、沙漠与星星的梦想世界里。他也对作者圣艾修伯里(Saint Exupéry)与他萨尔瓦多籍的妻子康素爱萝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好奇心。圣艾修伯里的第一本书《南线邮航》(1928),更让他觉得自己与作者有一种特殊的关联。

像大部分的文人终生遭受情绪不稳定之苦,圣艾修伯里也「长期忍受着忧郁,一种被放逐的感觉」;甚至成了名也一样,「与生俱来的忧郁,从孩童时代就令他痛苦,尽管文学上获得了成功,尽管职业上历经了考验,尽管有了康素爱萝,然而忧郁却依然没有放过他。」看似多采多姿的飞行生活、五光十色的文学交游,但圣艾修伯里总是感叹着:「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阿兰.维康德雷,《爱的传奇――「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他与妻子的婚姻生活也十分不稳定,「他们两人投身于各自钟爱的艺术生活,沉迷于身体力行的诗意瞬间,也沉迷于无法控制的不负责任。两人都挥霍无度,花尽了所有的钱,然后像学生一样艰难度日。」两人分分合合,「他们无法面对失去对方,也无法共同生活,同时不愿相互分离。但是他们两人都尽了力。」(《爱的传奇》)他们甚至住在同一栋楼但刻意不在同一层。康素爱萝说:「我觉得自己有一点像王后,没有被取消封号,却被打发到一边生活。」父亲的婚姻生活似有一次的精神上迷航,仅仅一次,马上被禁闭在母亲所虚构的坚固牢笼里。他甘心乐意地配合母亲的演出;欺骗与被骗,或许都是一种心理治疗的过程,一种对「爱」与「受重视」的强烈渴望。因为缺爱多、谎言也多。一直到晚年,父亲在婚姻的「自由」与对家庭的责任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长久以来,我自认为不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慎言、或许说他不善表达自己情感,忍耐、善体人意的人。小时候父亲常在书房一遍又一遍轻声地哼唱「Bésame Mucho」;他平庸的日子不过是像歌曲反覆出现的主旋律,似充满激情却难有作为。

圣艾修伯里拥有一切,但无法满足;在他的时代,「一连串的政治事件更加重了他悲观和忧郁的天性。他看到整个世界陷入野蛮和不幸。他开始越来越走近基督教,那是在以前他多少有些摒弃的东西」。在他最后一次飞行的前夕,「他宣称,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好地理解了耶稣基督的话,理解了基督说将世上一切罪恶都背负在我身上吧。他也同样,独自一人坐在驾驶舱中,他宣称自己背负了所有战争的痛苦。」(《爱的传奇》,页134)

父亲信主,为他的桑榆暮景增加了薄薄的光辉。他曾经反对我与妻子的信仰最力,写信来警告我:「爱当然可以包容。但我们只包容她的人,不能包容她的(基督)教。所以你一定要把持原则。」说也奇妙,后来他自己主动地跑去受洗(2000年)。而他受洗的主要动力为何?也是个谜。只能说恩典多多罢。这件事离他罹患老人失智症(Alzheimer症)、送进老人院接受照顾还有七年。

每一次从花莲探望父亲回台北,天已黑了,那总是末班的飞机,往往四十分钟不到,眼下就是台北盆地的灯海,一幢幢楼房像披戴了宝鑚,一条条街道也变成了金光闪闪的星河。刚刚我聆听父亲又说一遍他的飞行梦,他说他不想死在老人院,他应该至少击下一架范园焱的米格机……父亲说,他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时候就飞起来了。这不是马奎斯《百年孤寂》中的情节。我渐渐觉得老年失智症的患者有时的想法其实很魔幻写实(magic realism),充满创意。

父亲的病,是缓慢退化的,对定向(时间、地点、人物)、记忆、判断等能力出现了重度障碍。一次,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在拿硕士学位,关心我的状况如何;我顾不得父亲旁边有其他老人就掉泪了。我没回答,紧握着他的手说别担心,他已经忘了他的儿子取得博士多年,而且早已升等教授了。他记得的事都是早年的,而最近我去看他,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人生本来有机会成为冒险家或诗人,最后却老死安养院里、晚上必须穿着尿布。

1944年,圣艾修柏里「那时候彷佛重新找到了过去时光,也是航邮时代的冲动,那时飞行员是联系众人的桥梁,能辨认出法国乡村的灯火是一种幸福的感觉。」(《爱的传奇》)尤其是夜间航行、平安着陆时见到的灯火。

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7月31日,圣艾修柏里出飞行任务,从此一去不返。失踪原因不详。二次大战期间,法国南部有一万一千架飞机被德军击落。法国第33飞行联队的纪录有以下简短的文字:「执行高空飞行拍摄任务。未归。」

他的妻子正在纽约等待着,持续地给他写信却没有寄出:托尼奥,我的飞鼠鱼,我的蝴蝶,我的魔法盒。我会倾尽一生等待你,直到我老、老得不复记忆。

父亲住的老人院是芥菜种会设立的慈善单位。这里有绿草如毡的大片空地,春天开着小巧艳色的花,夏天长起的草像一片碧云。从父亲住的宿舍走到大门,有一条笔直的通道;我通常会在大门停下来,回头看父亲站在宿舍前,形单影只的,有点可怜,我挥手示意要他进去,说天凉了。我再走几步回头,他痴痴站在那儿、移动几步像要说些什么,我又挥了手。这一次我不回头急遽地往机场方向走去,匆匆地,暮色很快包围过来。

本专栏与《校园出版社《书飨》校园杂志》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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