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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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张玉奇的作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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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张玉奇,是在许多年前看到的一部影片,特别访谈她与她的孩子。虽然许多细节已不复记忆,但我依然记得有一位艺术家母亲,如何辛苦地照顾她那像天使般特别的孩子,同时在艺术创作上追求自己的理想。直到几个月前才发现她的部落格以及她一些作品的照片。在看到这一系列的作品时,心里是很激动的,但是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用文字表达。但是在一次难得的机会中亲自拜访了玉奇的画室后,我现在就更明白这些作品的特殊之处了,也就写完成这一篇拖了几个月的介绍。她也对我这篇文章写了一些回应,也就放在本文后面的附录一中供大家参考。

在这里我主要只会谈关于艺术的部分。关于张玉奇个人的故事与她的孩子,我在附录二中有她部落格的网址与一段 You tube 的影片补充。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再自行观看了解她们之间那感人的故事。除了插画与平面设计,张玉奇现在开画室作艺术教育与对一些特殊孩子的艺术治疗,也正在修读艺术硕士的学位。



整体而言,我认为张玉奇这一系列的作品已经成功展现出对这些「特殊孩子」另一种全新角度的诠释:超越一般人会有的同情、关爱、疑惑、怜悯、或是害怕等等情绪,而进入到纯艺术的抽象层面。透过这位母亲画家的眼睛,我们所看到的「特殊孩子」已经不再是我们一般肤浅情感的可怜对象,反而是流露出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的,对于存在、生命、爱、欢娱、苦难、自由、挣扎、信仰等等人类本质情感的期待。这种超越与升华一直是许多现代艺术家想要用不同方式所要表现出的内涵。而这一系列的作品,已经足以使我们重新思考这些孩子与家庭对于我们社会的重要意义是甚么:他们不再是只个被怜悯同情的对象,更可能是另一种丰富精神生命的来源!以下我就再分三个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由于玉奇主要还是受西方油彩绘画的训练,所以完整地说,可能还是要先从相关的历史脉络里来看到其作品的价值。但这部分比较罗嗦冗长一些,我就先放在附录三,对西方艺术史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再看看。)


张玉奇,「生命的奇迹」

首先,作为一个西方抽象绘画传统训练出来的画家,张玉奇使用扭曲变形的人体,以及其独创的「弹珠绘画」的方式来作为其绘画的形式语言。但是在表现的内涵上,则是完全保守古典的母子情怀,如同任何一位坚强的母亲一般。这两个看起来互相冲突的表现方式与内涵之所以能在画面中互相冲击产生感人力量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对其孩子的特殊照顾需要,与张玉奇在个人信仰中所得到的力量与盼望。也就是说,张玉奇在这里成功地以其感人伟大的母爱与信仰,超越一般对现代艺术常有的后现代与虚无性的诠释,让人重新感染到那份情感的真切实在。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亲自生养这样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怀抱对生命本然的信心,如果不是因为对艺术表现的热爱,是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来的。



其次,从视觉表现上来说,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系列的作品都是以「人」为主角。大多是一个大人与一个小孩,显然是代表一位母亲与孩子。但是人物的面孔几乎是空白的,或是只有鼻子,因而完全无法从其中看出情感的表达。也就是说,画家在这里首先就放弃了古典或具象绘画中常常藉由表情传达人物心情的方式,因为画家所要表达的感情是更为深刻的部分,而不是简单的「幸福」、「欢笑」、「疲惫」或「难过」等等一般表面易见的感情。所以她选择用丰富的肢体语言、以扭曲与不成比例的动作来传达内心的情感。而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一个事实,就是他的孩子并非是一般人眼中的「正常」孩子。所以一般表现亲子之间情感的画法无法真的承受他们这几年之间的磨练与煎熬。如果她只是和一般刻板画家一样,选择以眼泪或哀愁来表达,那就只是在利用观赏者的道德同情心而已,是一种煽情之作,谈不上真正的艺术。但这里,玉奇 是将之抽象化与适当的升华,转变为一种新的艺术语言符号,以至于可以对我们内心有更深长久远的震撼。这种果效绝非一般的具象绘画所能够办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人物表现与二十世纪初野兽派大师,亨利・马蒂斯 (Henri Matisse, 1869-1954) 的晚期剪纸作品有相当的类似性。但马蒂斯最大的特色还是简单颜色的图面处理与视觉的动感,而非实际的动作内涵。


张玉奇,「背着你」

第三点,从细部的构图来说,画面中的大人几乎都有粗厚的大腿与宽阔的胸膛,代表着一种坚定不移的力量。但是她们的小腿、腰与手臂却是相对地细小许多。其中腰部还常常被拉长扭曲,显示出一种谦卑俯伏、为爱牺牲的柔嫩情怀。细长的手臂表现出对待孩子的那分细心与呵护,不忍将过多的力量加之于孩子身上。但我觉得最特别的是那细细的小腿。不管肢体是甚么样的动作,小腿总是牢牢地站在「地面」,但这「地面」其实是在画中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大部分的人物都是悬空的,其动作却彷佛是站稳在某个看不见的地上,也因此带出全身各样动作的力量来。(事实上,张玉奇的孩子有多功能障碍,没有办法站立或甚至坐在椅子上,所以常常需要用手抱住来移动…) 这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一幅因为有爱、因为信仰,而画出的作品。这当然也可能直间反应出画家自己的内心:她必须要在看不见的信仰中得到真实的力量,来保护照顾自己的孩子,并且希望尽量让他感受到一个没有界限、没有束缚的天地供他飞翔。这是她的作品最让我感动的地方。也让我想起二十世纪初的犹太超现实大师,马可・夏卡尔 (Marc Chagall, 1887-1985) 的一些作品:一切彷佛是在梦中,却又那么真实地感动人。

最后,对于艺术技巧更有兴趣的读者一定需要知道的是,这些作品本身并非真正是「画」出来的。事实上,玉奇在这里发明了她所谓的「弹珠技法」,让沾染颜料的弹珠自由地在一些剪好的形状纸板间滚动,在层层上色后自然形成一种画笔无法表现的色彩与线条。(这让我想到美国着名的抽象画家杰克森・帕洛克 (Jackson Pollock, 1912-1956) 这个技法使得每一张画都是独特的,无法复制,而且与其表达的梦境正好有绝妙的帮助。因为这些画作没有背景的图案,也就当然没有办法使用透视法来制造出空间感。所以底色的选用或涂抹方式很重要。这些看起来随机的弹珠线条使得背景不会过于单调,但也不会过于过于刻意以至于影响主题人物的表现。此外由于弹珠的路径自然会在形体旁边留下较粗厚的轮廓再以幅射状蔓延出去。这使得整个形体的被自然地附上一种不确定感,加强其梦境或是抽象表现的感染力。如果回到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我们可以说这个最「后现代」的表现方式意外地 (也成功地) 反衬出所主要表现的古典亲情,特别是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难处与叹息。


张玉奇,「母子图」


张玉奇用同样的技法表现的另一类的作品

当然,作为一个认真的艺术家,表现的主题一定会慢慢随不同的环境与时期而有所不同。虽然这一系列以其特殊孩子与亲子关系为主的作品已经有其不可动摇的艺术地位,但我相信玉奇还会继续用她的生命来探索其他的表现主题与可能的推广延伸。有时候生命本身是非常奇妙,超过我们所能理解的。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艺术表达中,能够帮助我们抓住我们这那一瞬间的感动,在永恒里留下不可抹灭的记号。

后记:当这篇文章初稿已经写好时,我才知道张玉奇的一些作品已经高票入选到某个官方美术馆的收藏。由于主办单位尚未正式公布,不方便说明细节。但对于一个努力的年轻艺术家来说,的确是很好的肯定。(也表示我看画的眼力还没有太差 J )

附录一:画家张玉奇的回应

「她必须要在看不见的信仰中得到真实的力量,来保护照顾自己的孩子,并且希望尽量让他感受到一个没有界限、没有束缚的天地供他飞翔…」

这句话让人感动的掉下泪……知道没有生活深刻的历练与信仰的支撑,相信作品就不能感动自己。既然不能感动自己怎能感动你 (别人)?

每一件作品完成,就像脱离自己独立出来的个体,从来没想过作品是否能撼动人心。所关心的,是否反映出自己的心情将内心的想法与情感表达在画布上。

我们不知道生命的潜力有多大,让心灵自由飞翔心中且充满爱,在画面中表达那强烈的爱与幸福感受。从充满期待的心情到掉落到生命的谷底,慢慢的因为信仰、因为爱,让我们走出深渊谷底走向阳光。这是面对自己的人生及艺术创作时最好的答案。

让这些作品,能带给人深刻的印象,让爱酝酿发酵,重新感动与思考这些令人值得尊重且学习谦卑的孩子们。透过他们的生命故事,启发我们更多更深沉的力量。

谢谢道维老师对作品的精湛剖析。实在没有那么的好。

因为,我还在学习,面对生活、面对生命,还在学习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真理。

谢谢大家能喜欢,潜藏在作品本身与内在的精神与传递的想法,希望借着作品带给你生命存在的感动。

附录二:画家简介

若有兴趣认识张玉奇的故事者,可以看看她的部落格信心花园,以及以下的影片:



附录三:西方艺术史的背景简介

西方艺术在过去这两百年的发展,可以说是从统一合谐到多元分歧的过程。在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初的浪漫主义与新古典主义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那将油彩画布视为追求美感、平衡、真实、喜悦、浪漫、崇高、或感动等等相对高贵的人性的一种表现方式。在相当的意义上,我们还是可以视之为古希腊罗马,乃至文艺复兴时期一些人文理想精神的延续发展。

但是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法国印象派与德国表现主义分别从不一样的角度发现,视觉上的美感或心灵的情感是不一定需要依附于物体的外表型态所具有的符号意义。例如对印象派而言,光影的变化本身就可以是画面的主角、美感的来源、而不再只是表现物体立体形象的附件;对表现主义而言,人体所能表达的更不只是某种高贵浪漫的情操,也可以用扭曲变形的方式表现赤裸裸的欲望或挣扎。也许跟当时欧陆正经历启蒙运动末期的徬徨、以及当时政经社会上的快速变化所带来的不确定感有关。这种「抽离」的艺术表现方式也就开始一步步地将古典时期那种追求各方面美感、动作、精神「融合」为一体的艺术精神给拆解了,开辟了许多更广阔浩瀚、无拘无束的创作天地。这些发展深刻地影响了二十世纪初期的艺术表现方式乃至于现代的许多艺术创作走向。

虽然艺术表现方式的多元性是个很值得期待与欢喜的进步,但是外在形式的解放通常也会在一段时间后慢慢影响到内在精神与价值观的改变。毕竟,如果表现的手法可以有千万种的不同,那所想要表现的价值内涵岂不也应该从「正统」中得到解放?最后也就是说没有甚么道德规条来规范甚么是不能画、不能说、不能表现的主题,甚至没有主题的作品也不足为奇:凡物都可以是艺术。但马上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如果是这样,那美术馆里大师级的千万名画又与我们孩子信手涂鸦的作品有甚么真正本质上的区别?其实,二十世纪初西方从杜象所带领的达达主义到安迪・渥荷的普普艺术都是不断地挑战这个深刻问题的代表性反动。如今到了这个二十一世纪,在这种后现代精神发挥到极致的当代社会里,我们除了一片片破碎肢解的艺术流派之外,我们还能从当代艺术中得到甚么精神或心灵上的喂养呢?难道都必须经过一些很复杂、用一堆艺术或哲学语言堆砌起来的专业评论才能了解吗?

也许用另一个方式来看,我们可以问,对于一些古典精神或价值的展现,是不是必须用古典的美感与绘画语言才能表现呢?如果使用前卫性的表现手法是否就意味着需要复杂的艺术理论 (通常都是虚无模糊的哲学或心理学语言) 来说明其内涵呢?「内涵」与「形式」两者如何可能有不同的交流呢?用文学的语言作例子,我们有没有可能用近体诗严谨的平仄格律表现出后现代徬徨无助与价值分裂的矛盾心理?或是反过来说,使用图画诗或散文诗的超现实表现方式有无可能忠诚地传达出古代知识份子的家国忧怀或儿女情愁?还是最后两边都不讨好,落得「不伦不类」的结果?

所以在这样的脉络与背景来看,我个人认为张玉奇的作品应该算是相当成功地突破了这些界限,带来生命真实的感动与视觉艺术的超越。关于他作品的一些说明或简要的赏析就请回到本文来了解。


作者为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
关于作者:http://www.phys.nthu.edu.tw/c_teacher/dwwan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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