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作家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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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演歌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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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礼拜五的晚上,我坐在车子里前思后想。

我刚刚开完这次《逃城》的技术会议,商量舞台灯光方面的配合问题,然后送

舞台监督雪螺到台北车站搭车;技术会议很顺利,但是开会之前,我得到通知,树

林的演出取消了,因为联祷会又做出新的决议,不但这样、林口大概也演不成了,因为有些牧师觉得他们的教会是讲国语的,不适合参加这种台语的福音活动。

我在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昨天我赶去学校给学生考试,好像不小心有被测速照相拍到,今天我好不容易找到ㄧ个不用钱的停车位、可以在我常去的咖啡馆里写作,不料半个小时左右我的电脑就挂了,然后我去修电脑、停车才五分钟就被开了一张违规的罚单,然后现在年底五场演出中,一场确定取消、另一场岌岌可危…,我坐在车子里想着,没有关系,我不会比现在更倒楣了!

上礼拜六晚上从林口教会出来,林口的演出好不容易保住,但是经费缺口却差了将近二十万,如果再加上云林地区本来缺的三十万…还需要这么多钱怎么办?我不敢想像接下来这一个月又要找钱、又要排戏的日子要怎么过,然后我就想着、好像每年也都是这样过,从做「福音歌仔戏」以来,几乎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日子,困难就像是饮食一样的平常,我为什么需要常常要过这种日子?

我想如果我按照他们的建议,今年不要排新戏了,就演《路得记》,教会也不会介意,或者是乐队不要用这么多人,简单一点就好,反正也不是在剧院音乐厅…;只是这些话都说得太晚,一台歌仔戏是极为复杂的工程,距离新戏在西螺首演的12月15日只差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创作早已经开始,演出人员、工作人员都已经就定位,如何说变就变、喊彻就彻呢?

何况我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撤退的人!

我知道退后容易、前进困难,但有些时候你就是不得不选择那些比较困难的事去做。所以我决定写一封募款信,可是一封信如何道尽我的心事?三言两语如何能让人了解什么是「福音歌仔戏」?所以我再次起意、想把我这几年的心情记下来。说「再次起意」的原因是我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打这个主意了,因为许多人喜欢来访问我,问怎么会有「福音歌仔戏」这么奇怪的事,我认为大家都把这件事讲的太神奇了,我就想与其一再口头重申我这种经验的平凡,不如诉诸于文字;其次,我想我迟早有一天一定会阵亡在这条路上,就算为自己写一篇墓志铭、写点再世的行谊也是不错的,至少很真实。

过去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两千字,因着我电脑资料的毁损而遗失,只好一切从头开始。从头开始也好,因为人在困难中,总是会回忆着往事、反省着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这时候你就不得不数算着神的恩典、思想着神曾经在自己的身上做过许多奇妙的事。

数算着神的恩典会不会重新得着力量?牧师可能说「一定会!」,不过我倒是没有那么笃定,我相信神的恩典、相信神的能力…但我总觉得自己是个一直坐在灰尘当中的约伯,并且我还缺乏他的信心。

总是神所做的事是奇妙的,是无法下定论的;我还是该先记下来。

首章 三义交流道

2002年8月的某一个早上,我从三义交流道下来,大约是8点多,我大概都是7点以前从台北出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上了高速公路;所以到三义的时候都差不过刚过8点。

天快亮的时候应该是一天最美的时候,又安静、又充满了希望,但是我很不喜欢天亮的时候,天亮了,我通常只想着: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未知的疑惑总是围绕着我,让我在窗口看到黑夜渐渐褪去之时,却不觉得有希望、有温暖的可能发生。

大约就从2002年的暑假以后,我的清晨总是从一片灰蓝蓝的天空开始。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呢?

2002年5月的时候,我的「台湾歌仔戏班」在台北国家剧院演出歌仔戏《长生殿》,我们是2001年剧院传统戏曲类第一名甄选通过的表演团体,所以可以安排在2002年剧院的档期演出三场。为了推广演出,台北佳音电台的吕思瑜牧师让我们上电台节目做宣传,因为做歌仔戏的基督徒非常少见,所以我也成为一个很特殊的话题。

记得我大概是参加第二次、或第三次的访问吧,我遇到了一个现场节目的主持人谢鸿文,鸿文第一次听说有基督徒做歌仔戏,他十分的惊讶和好奇,节目做完后,他不断问我为什么会做歌仔戏,我告诉他我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歌仔戏的,而且我硕士班毕业以后就在歌仔戏界工作,写剧本、做制作、帮外台歌仔戏班排戏…已经超过十五年了。

我讲得一口标准的国语,鸿文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讲台语、会写歌仔戏剧本、甚至自己有一个歌仔戏剧团。他的好奇对我而言十分自然而习惯,每一个认识我的人总要经历过这样的好奇,但是他是一个不断发问的人,他接下来拚命的问我:「你会做歌仔戏,为什么你不用歌仔戏来传福音呢?」

这个问题对我来讲也不是个新鲜的问题。

我刚刚投身进入歌仔戏界的时候,满怀着热情、理想和抱负,当大家总是好奇着「怎么会有基督徒做歌仔戏?」的时候,我就想着,这有什么好奇怪,有一天我一定要把歌仔戏带离开庙口,我希望把歌仔戏搬到教会门口去演,让看歌仔戏的人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不一样的神明,而且这个神比他们认识的要好的多。

因为传统庙口演的歌仔戏总是充满了因果循环、轮回报应的迷信思想,鼓吹男人三妻四妾、鼓吹女人认命…,这种僵化的道德、表面的正义,看了教人很生气。我就想,如果歌仔戏不要在庙前面演,就不用宣传民间信仰,到教会演、宣扬教会思想多好呢?

那应该是十几年前吧!我在教会的小组中分享我自认为的「独特眼光」,再加上我的「雄心壮志」,我记得当我口沫横飞的讲完之后,我们小组中间人人拍手、然后包括辅导在内、个个是哄堂大笑。

教会演歌仔戏?真是匪夷所思!他们嘴里说着「好好加油!」,但是看着那种忍着笑的表情,看来安慰的成分居多,他们想这个年轻的小姐妹真是异想天开。

我记得我感到十分的脸红,甚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又想到我在决定硕士论文题目的时候(约莫1986年),我想研究一个内台歌仔戏剧团「拱乐社」,几乎每个人都睁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张开了大大的嘴巴,然后有人就会对我说:「你要写歌仔戏的论文,要不要找杨丽花指导呢?」如果不是我的指导教授力保,我可能连论文题目都无法过关。

我是个不肯轻易放弃的人,所以我在众人怀疑的眼光中完成了我的硕士论文,当时我告诉我们中文系上的助教,只要我研究歌仔戏,以后歌仔戏就会变成「显学」!这句话在1987年、88年左右绝对是个笑话,但是在过了几年之后,本土文化受 到重视,歌仔戏果真变成了显学,我的论文居然成了一篇「开疆辟土」型的着作。

可惜的是,即便我的论文已经翻身多年,但是面对教会弟兄姐妹的眼光,我却不敢坚持、也不敢像面对助教一样理直气壮,我甚至认同这些弟兄姐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我觉得教会的观念、可能比学术圈更要严肃和保守,更重要的,这些眼光让我觉得我不只是「可笑」,我可能还犯了一种类似于「无知」的错误。我从此不敢、也不愿意再提起这样的「雄心壮志」。

如今十几年过去以后,到了2002年我居然又面临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用歌仔戏来传福音呢?」这次换鸿文滔滔不绝的在我面前演说着。

我和鸿文弟兄才见过两次面,我并不太认识他,他告诉我他有个乐团,他们这几年都开着「福音约柜车」在乡下布道,他们在约柜车上唱诗歌、见证、短讲…,「可是只要附近有歌仔戏演出,我们所有的观众就几乎都被抢走了!」鸿文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个姐妹居然是做歌仔戏的!而且自己还有个剧团,他兴奋的不得了,他说要把约柜车借我,要我南下去演歌仔戏布道。

鸿文说,我们欠了这些乡下百姓福音的债,他说每个布道会几乎都是会都市人办的,用都市人的语言、以及用都市人习惯的方法,他这几年在南部感触良多,他说他在大甲妈祖遶境的进香团中发传单,看到那些走了好几天的阿嬷,她们疲倦的不得了,但是为了替家人祈福,脚磨破皮也要走、再辛苦也要坚持。

「为什么我们不向这些人传福音呢?」这次换我看着鸿文满腔的热血、听着他激动的语调。

「可是用歌仔戏传福音很难。」

我只能这样说。

但是鸿文好像没有放弃说服我的打算,当时我们坐在佳音电台的办公室里,他继续对着一旁的思瑜姐讲着如果能用歌仔戏传福音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思瑜姐是个善良无比的人,她还没有当牧师以前,我们曾经在高中团契一起当过辅导,她是个很开放、也充满包容能力的人。我尝试着想向他们解释,我当然知道歌仔戏在民间的魅力,这几年政府推动精致文化下乡,鼓励大型制作的歌仔戏到中南部演出,我参加过传艺中心几次的汇演,台下观众都是两三千人,只要锣鼓声响起,观众就像小孩子听到捕鼠人的笛声一样,跟着就走了。

我当然了解歌仔戏有一种无可取代的魅力,这种音乐、这种表演不需要什么宣传,她根植在许多人的心中,呼唤几声、就会有一种感情会不由自主的清醒过来。

可是教会会接纳吗?教会会接纳这种长年在庙口以酬神演出来谋生的歌仔戏吗?教会会认同歌仔戏是可以和「福音」连结在一起的吗?

我完全不敢设想,丝毫没有把握。我已经不像鸿文这么样的冲动,我当然认同歌仔戏传福音是好的无比的事,不要讲别的,我只要想到在乡镇地区有这么多人愿意聚集过来、听牧师为他们祷告,看着歌仔戏演着跟圣经有关的故事,我就觉得一定很美好!但是谁知道教会的牧师、会友们会怎么解读呢?

鸿文觉得还没有尝试之前、不要太悲观,于是他建议我去拜访一位L教会的I牧师,这个教会很大,在台湾南北各地有许多社区协会在运作,这位I牧师就是这些协会的总负责人。

「说不定他一下子就会认同我们的想法!」鸿文很乐观的这样说。

于是约定了时间之后,由思瑜姐陪我去,这时候已经是2002年的6月份了,《长生殿》刚刚演完,剧院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

L教会的规模很大,I牧师人也很和气,我谈到了我的来意,告诉他我们想在教会演歌仔戏的构想,I牧师认为教会办艺文活动是很好的,然后他问我:

「这些歌仔戏演员都是基督徒吗?」

我说当然不是,因为我们剧团都是职业演员,他们平常都在庙口演出,所以都还没有人是基督徒。

「不过,我们邀请他们来教会演出,他们有机会接触福音不是很好吗?」

我看牧师的表情有点奇怪,所以我又说:「他们虽然不是基督徒,可是我是基督徒呀!」

我ㄧ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有点愚蠢,我当然是个基督徒,不然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如果他们不是基督徒,为什么教会需要用非基督徒来传福音呢?」

这句话我一时回答不出来,牧师又问:「你们演的是圣经的故事吗?」

「不是!」我很诚恳的说。那时我想演的是《桃花搭渡》,这是一个讲台湾早年民间漳泉械斗的故事,我想讲的是只有爱和饶恕才能化解仇恨,这个剧本曾经获得国家文艺基金会的创作补助,品质是不错的。

但是I牧师似乎对故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于是思瑜姐帮我说话,她说我们在聚会中也会放一些外国电影,像是「魔茧」之类,这些片子常常可以做福音的预工,但是这些演员和工作人员也不一定是基督徒,这个故事也不一定和圣经有关。

我很感谢思瑜姐,我觉得她讲的真有道理,我都讲不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但是I牧师仍然没有改变他的看法。他认为歌仔戏长年在庙口演出,和庙的关系太接近,他说连使徒保罗这样开放的人,也会避免在庙里出入,何况我们找一个庙前演的歌仔戏来传福音?

「基督徒有这么多,我们可能还不需要用非基督徒去传福音。」牧师说。「站在文化的角度支持歌仔戏是可以的,但是用歌仔戏和基督教的福音连在一起,这是一种和稀泥的行为!」

「和稀泥的行为?」我记得当场我几乎要跳起来。

我对圣经不够熟,我不知道为什么保罗不在庙里出入。

「但是,牧师!我就是在庙里出出入入的人,我清楚知道神大大祝福我。」我斩钉截铁的告诉I牧师。然后在他十分尴尬的表情中我们就告辞了。

所有政府办的外台歌仔戏都喜欢和寺庙结合,我们做的虽然是政府的案子、但也是要在庙里出出入入,我和歌仔戏演员在一起,他们是在庙里出入的人,我自然也在庙里出入…,神并没有因此而不理我,所以我说的是对的。

回到思瑜姐的办公室后,她一直对我摇头,她认为我不该把牧师逼到墙角:

「教会演歌仔戏毕竟是没有人做过的事,你应该让他有时间去想一想、消化一下…」

思瑜姐对我的脾气十分伤脑筋,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上帝很了解我的脾气,上帝是要让我跳起来的,这样我才会下定决心。

「我觉得上帝很了解我的脾气。」我这样告诉思瑜姐。

于是我真的想要南下了,我想去证明教会演歌仔戏真的是一件和稀泥的事吗?

我们的想法错了吗?

我心里很气愤,但是牧师讲的话总是比信徒有道理,于是我不太放心,又约了翁修恭牧师;翁牧师很喜欢看我制作的歌仔戏,每次我有演出都请他和牧师娘来看,我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给翁牧师听,翁牧师仔细的听,然后告诉我:

「在教会里演歌仔戏是一件很美的事!」

于是我决定南下了。
写于2006

◎作者为台湾歌仔戏班剧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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