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廖乃慧 2017.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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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9月,是令许多人深感震撼的一个月,在短短一周内,美貌、穿着带动潮流、举世被人拍照最多的戴安娜王妃与满脸皱纹、无论冬夏都裹着白色滚蓝边的沙丽制服、显得弱不禁风的德蕾莎修女相继离世。她们两位曾经在人间交会,戴安娜王妃敬佩德蕾莎修女,而德蕾莎修女实际上比戴安娜王妃更广阔地奔走于国际间,只是她坚持保持超级低调,不让镁光灯照向她。197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对她几乎是个灾难的开始,然而在忙碌得令人惊讶的时间表里,她沉着推拒访问,接受采访之际,却又活出她写在仁爱修会(Missionaries of Charity)会规里的话:「让他们把你生吞活剥」。
心系穷人
德蕾莎12岁清楚圣召,知道这一生要做一个传递基督的爱的使者(missionary)。她因为很爱家人,所以继续留在家中,没有立刻进入修道院。18岁那年她加入一个修会,从此离乡背井,没有再回到故居,也别了亲爱的妈妈。她先是到都柏林,然后被差派到印度。从1931年到1948年,德蕾莎修女在加尔各答的圣马利亚女中,担任历史和地理老师。可是校园围墙外贫穷到极点的孩童,却经常成为她挂心的对象。没有长上的许可,她不得离开原来职位,她坚守「服从」的誓愿,做了18年的老师。经过数次简短、细声细气与长上的对话,才终于获准离开安全、干净、有次序的女中,到外面去。
本着对穷人深厚的同情,具有18年的教学经验,她是否能够开办免费学校给那些失学的孩子呢?这就是她的召命?她虽然可以回修道院居住,可是接触加尔各答最穷的穷人之后,她发现自己回不去了,因为她的心系在穷人身上,她无法再住得那么舒适。
总是祷告
没有经费,没有收入,她怎么展开这项托付呢?德蕾莎修女一直是个祷告的人,她相信上帝会供应。所以,没有课室,没有黑板,这又何妨?她欢喜地接触小孩,坐在地上教区区几个孩子。圣马利亚女中毕业的学生,听见她脱离修道院的院墙,进入脏乱的贫民区,她们自愿来与她同工,大家很喜乐地做着不为人知,没有人宣传、报导的工作。少许的捐款,小笔小额的来了。在德蕾莎修女漫长(近乎五十年)的服事中,从来没有「预算」,她不断学习依靠。看到可以做的工作,就祷告;有工作却没人来执行,也祷告;钱不够,还是祷告。这不是她的事工,她只是一个去执行的人。所以压力不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1950年10月7日,教宗批准她成立一个新的修会,主要任务是去爱和关怀那些被人遗弃的人。1965年这个修会成为国际性的组织,那年德蕾莎修女55岁。我们所熟悉的加尔各答的德蕾莎修女,就是在贫民区当中,与其他修女一起把那些病得奄奄一息的病人、被遗弃的人、垂危者,抬回收容所,然后为他们洗涤、消毒、包扎伤口, 喂他们吃东西,让他们在有爱、有尊严的情况下离世。
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概念放在社会层面鼓励一般人敬重老人,还可以推行。然而叫人去做仁爱修会的修女所做的工作,大概不是千分之一的人能受感召去做的,因为那工作太容易令人感到绝望。我曾经听过一个仁爱修会的修女做见证。有一次抬回来的人,腿上的伤口已经烂到生蛆,苍蝇不住萦绕这人的双腿。她先为他钳出伤口里的虫,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哼也不哼,她以为这人是哑巴。后来当她洗涤他的伤口,细心剪除他的烂肉,他的眼睛开始注视她的动作。有一天,他竟然开口问她:「为什么?」
德蕾莎修女的工作,在今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孟加拉的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时,又再被提出来做个对比。相较之下,经济学家创造了扶贫奇迹(穆罕默德.尤努斯是孟加拉国的银行家,他创办了专门从事小额信贷的乡村银行,帮助了数百万穷人,特别是妇女摆脱了贫苦。)而德蕾莎修女在身前死后,都被批评者评为「制造依赖者」。她没有改善穷人的状况,只是让他们死得有尊严,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实际价值?对国家社会有什么贡献?
难道做基督徒的,都必须被呼召去做扶助软弱者的工作?为什么不能做一些有经济效益的工作?
爱与信携手同行
德蕾莎修女很清楚她的召命。1946年她搭火车到大吉岭避静(retreat)的途中,有一个声音很清晰地指示她应当离开修道院,去到贫民区帮助穷人,住在穷人当中。她后来说这是第二次的呼召。
如果是你听见这样的声音,会有什么反应?我读过许多宣教士蒙召的见证,大多数都不太相信那呼召是给他们的,他们总认为是给别人——比他们更属灵的人。通常加入差会,他们就觉得已经做到上帝要求他们的顺服了。
在天主教的传统里,「顺服」是很重要的钥字。上帝给了她方向——帮助穷人,住在穷人当中。其实,如果她去做穆罕默德.尤努斯做的工作,让没有本钱的穷人,可以向类似合作社的「种子银行」贷款,然后随着收入增加,开始摊还贷款,又有何不可?
德蕾莎修女怎么理解她的召命?她不喜欢接受采访,可是她写书,从字里行间,我们清楚知道她的召命和耶稣有无法分割的关系。
信德(Faith)是上帝所赐下的。少了信德,就没有生命。我们的工作,就是结果子,单单属于上帝,必须基于信德。
基督说:「我饿了,我赤身露体,我患病,我无家可归,你却照顾我⋯⋯」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只因为基督说了这些话。 缺少信德,我们就会自私,只想问自己可以谋求什么好处。如果信德是真实的,它必须是慷慨的、出于爱的动机。爱与信携手同行,两者互补。
面对质疑
有人批评德蕾莎修女,就算她是从穷人身上认出基督,把自己所做的都当成做在基督身上,她还是自私的。因为要透过穷人,达到宗教的要求;或者她所做的,是透过穷人来积善,所以她其实还是有所得,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慷慨无私。
做这么尖刻评论的人,应该听她的祷文:「耶稣,我受苦的主,愿你赐我恩典,让我今天、每一天都透过这些久病的人看见你,在我服事他们的时候,让我能服事到你。就算遇到那些要求苛刻、不合理的人,求你也让我认出你,然后能够照样说:我受苦的耶稣阿,能服事你,是多么甘美呀。
主,让我有这样的信德异象,让我从来不把这些工作当成单调。让我透过服事这些受苦的穷人,而感受到大喜乐。」
也曾有人问德蕾莎修女,她做的工作这么「大」, 身后这些事业怎么办?是否已有指定的继承人?修女狡诘地笑了笑说:「你先杀了我,不就知道了?」这是我听过最有趣、最好的答案。
最重要的是静默
你无法把德蕾莎修女和她的信仰、祷告分开,一分钟也不行。她经常教修女祷告:
如果你不知道怎样祷告,祷告就很难,很难。我们必须帮助自己来学习祷告。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静默。会祷告的人,都是懂得深度静默(deep silence)的。当我们把自己放在上帝面前时,不能不学习内在与外在的静默,因此我们必须学习让心灵静止下来,眼睛静止下来,舌头静止下来。
上帝是静默之友。我们需要寻求上帝,可是他不在吵闹、兴奋之中。你看大自然、树木花草,它们都是在深度的静默中长成。你看星宿、月亮、太阳,它们都是在静默中悄然运行。
我们在静默的祷告中领受得越多,我们在动态的服事中就能给得越多。静默让我们有崭新的眼光来看一切事物。我们需要这静默,才能触动别人的心灵。最重要的,不是我们说了什么,而是上帝对我们说了什么,以及他要透过我们说些什么。
我们所说全然无益,除非它们是出自我们的肺腑之言。如果我们所说的话,不带基督的光,那些话,只能带来更大的黑暗。
你得尽最大的努力,行在上帝的同在之中,在你遇到的每个人身上见到上帝,并且把早晨的默想带入整天的生活里。当你行走在街道上,愿你散发那种属于上帝、与上帝同行的大喜乐。为这个缘故,当你走在街道上、在收容所、在工作上,都当用整个心(heart)、整个灵(soul)来祷告。持守耶稣在拿撒勒维持了30年的静默,他如今仍然维持这样的静默,在天上的大帐幕里为我们祷告。
做在他身上
用中文说,德蕾莎修女是「少说多做」型,这样的归类还是不能把我们带到能够理解她的境地。我们最多只会说「她很伟大」,当我们把「伟大」当成称赞时,下意识我们也划了界限,告诉自己,「不,我做不来她做的,你也甭叫我去做。我不是圣人。」
德蕾莎修女不像任何差会到处分享异象、鼓吹理念,她身边的修女都是自愿参加的,甚至那些印度教徒、回教徒加入这个照顾流浪者工作的,也都是自愿的,没有津贴,没有车马费,只有苦干;没有人来称赞你,或在你灰头土脸、被人拒绝或尖酸批评后,来辅导你。而且你必须挺直腰杆,清晨盘坐在地上祷告。
有一个修女A被派去读医学院,一面读,一面在收容所工作。她以最优异的成绩完成医学院的训练,大学来信邀请她参加毕业典礼,接受颁奖,她把信交给德蕾莎修女,要求许可她离开岗位3小时去参加典礼,德蕾莎修女一句话也没说,A心想迟些再申请。等到毕业典礼当天,A再提出申请,德蕾莎修女问她去做什么,她说得了最优异成绩奖,要去接受这个荣誉。德蕾莎修女仍然不说话,A向来对长上都是顺服的,但这回时间紧迫,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如果要去,必须马上走,否则就很失礼了。于是她又开口问,为什么不能去,德蕾莎修女带着忧愁,可是充满关怀之情,缓缓地说:「你去领这个奖,跟你现在服事穷人,有什么关系?」听讲现场一半以上是留学生,或在香港大学、大专就读的学生,讲述者以平铺直叙、毫不煽情的语调分享, 大家情不自禁都流泪了。
服事穷人,是出于爱,她从绝望的穷人身上,认出基督。基督曾经来到世间,居住在平凡人、穷人、瞎眼的人当中。如今当基督不以肉身住在地上,他却把我们做在那些贫穷的、被遗忘的、遭社会弃绝的人身上的事,算成是我们做在他身上。耶稣所作山羊与绵羊的比喻,令有些人大感意外。我相信,就算耶稣预先说了,到时我们还是会感到意外的。即使我们今生努力做在这样不能回报的人身上,到时,耶稣还是会让我们意外到极点,然后问他:你在哪里?为什么我认不出你?或者讶异到极点,问:我哪有做在你身上?
城市里的「穷人」
德蕾莎修女选择在穷人当中实现她的召命,但这不是她全部的服事,她后来说的话,令我多年来透过她的眼睛来看城市里的人:
墨尔本这里也有孤苦伶仃、没人爱的人,可是这些人也是上帝的⋯⋯他们也是我们的⋯⋯。无论在印度,在欧洲,无论我们修女到什么地方去,遇到可楚可怜的基督,我们都看到同样的饥馑。可能在澳洲或北美的人,不是索求一片充饥的面包或者一块可以遮盖身体的破布,可是我总看到这种可怕的孤单,这让人心悸的索求:那种觉得自己没人爱、不知道自己有事可以找谁的状况。
有一位圣本笃修会的修士,被德蕾莎修女邀请来开始仁爱修会的弟兄修会,他是这样理解德蕾莎修女的: 德蕾莎修女在北美发现的,是一种身在发展中国家新型的贫穷——那些富有的人属灵贫穷,经历可怕的孤单。当你人在北美的时候,「贫穷」的意思是你渴望听见人类的声音,你渴望摸到一只人类的手。在那里人被关起来,与外在的世界隔绝开来。那些依赖药物、酗酒的人,还有家庭生活破裂的人,经历到孤单与混乱。你在纽约或底特律,拥有物质方面的丰富,可是那是另外一种的贫穷⋯⋯
要认出城市里心灵贫穷的人,并不太难,而且有了德蕾莎修女的指引,其实越认越多——许多拥有极多、却丝毫不懂得感恩的人;许多无礼、看不起别人、令人讨厌的人;许多让你觉得他道德败坏到极点的人,都有可能是贫穷人。
有一个夜晚我被长老拉去探访,见到那个我奉命必须好好跟他谈话的男人。握手时,眼前出现一对邪恶的眼睛,是我多年来从未遇过的,那种邪恶中抖出来的挑衅,让我几乎倒退三步,本能的反应是想抽身逃跑。总之,坐了一小时之后,用祷告结束了这次探访。很多天以后,我才从那个惊吓中恢复过来,且不断祷告求上帝救我脱离邪恶。约一年多以后,长老又约我去探访同一个人,这一次我看到的眼睛,却是清澄、柔和、带着谦卑的味道,那个吓得我几乎昏过去的邪恶,已经不复存在。原来他在上海信主了,他说他病得很重,几乎死去。出入医院急救的经验,让他的傲气被压了下来,失去那种没有止境的嚣张。
人远离上帝,纵然富有,却穷到极点,他们赚来的钱,好像把自己的灵魂都掏空了。空虚到极点,却又霸气之极,没有聆听的耳朵,只有欲望,连承认自己心灵贫穷的能力都没有。他们的「可怜」状态,丝毫不亚于穷人。
要服事「城市里的穷人」,恐怕是我们这些决定住在城市的人必须努力的事。我做得很不自在,有许多人是如果让我选择,我不会以他为友的。支持我做下去的,是我后来认出了那一对邪恶的眼睛,因为基督变得柔和。想到上帝连那个人都不丢弃,也让他经历恩典,我此刻见到的其他人,岂不也都是基督愿意触摸的人?
愿上帝帮助我们和我们的信仰群体,去服事那些还不认识他圣名的人。愿我们因认出基督就在那些人当中,而摆上要恭敬献给基督的服事。
你累了吗?
安息之必要
谁是你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