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易澄 2009.11.2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习惯性地模仿投手动作。
在任何忙碌间的空档,或发呆时,不自主地将头摆向一边,凝视远处彷佛辨认着捕手暗号,左腿抬起,右膝蹲低,然后扭腰、挥臂,一气呵成。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发作的频繁几乎像是偶尔抽搐的神经性疾患,但论其姿势的细致协调,连自己都不禁要在镜子前再三反覆欣赏。
如今全世界都盯着一位台湾出身的美国大联盟投手,报以喝采,掌声不断。王建民的巨幅广告看板,矗立在台北火车站前的百货大楼门口,挨近时必须仰头观看。那高高在上气势恢宏的英姿,不就是小时候在镜子前临摹过无数次的动作吗?他抬起左腿,凝聚了腰部肌肉的所有能量,准备在下一刻甩出,顺势带动结实的右臂。在漆黑神秘的帽沿底下,有双认真而笃定的眼神,盘算着如何对付打者,直球?曲球?还是他神勇无比的伸卡球?
小时候,我就在家裏的顶楼,捧着整盒的乒乓球,一颗一颗地奋力从房间这端掷往那端。整盒球都丢完了,就再一颗颗捡回来,投下一轮。乒乓球很轻,投出时会因为疾速的旋转,飞行出明显的弧度。也因为轻,体积小,没有什么破坏力,所以能使劲地投;击中玻璃窗时,会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声音越大,我就越有成就感,认为这大概就是球评所说的「球质重」、「尾劲强」。
那是国内职棒兴盛的时代,龙象大战总是吸引满场球迷。当时没有电视实况,只有守候着广播;桌上摊开空中英语教室伪装用功,耳机里传来的却是紧张的战情。苦闷的国中生,在补习的宿命里寻求出口,在出门前按下录音键,等回来功课做完后,在睡前情绪澎湃地听完整场比赛。隔天上学,身为同一队球迷的同学们会互使眼神,为着前晚的比赛振奋或惋惜;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早自习,等下课时,再跟支持别队的另一党同学大吵一番。
棒球,丰富着那段青涩的年少岁月。我以练习球、手套、进口压缩木棒、球员卡,作为向爸爸承诺考试进步以交换的犒赏条件。偶尔与爸爸到附近小学丢球,总是看他紧张而笨拙地接补我毫无保留的速球。没接到球时,气喘吁吁地跑个老远,捡回来还必须挨上几次失准的重击,至今我还记得爸爸大腿上的深色瘀青。
阿公也是棒球迷。在有线电视台还未勃兴时,家裏装了小耳朵天线,能收看日本 NHK 电视台。当阿公看到身穿巨人队制服的吕明赐被故意保送上垒时,就笑呵呵地说日本投手没胆。等我们上了高中,他依旧守候在电视机前,关注着日本高校甲子园野球比赛,并对着我们兄弟说:「你看因,年纪拢甲恁差不多咧!」
我们也去现场看过几场棒球。因为我支持味全龙队,我们全家都也自然地与我站在同一边。当时操劳过度的金臂人黄平洋已经出现疲态,我们看到的是他暂退休息随后前往美国开刀之前的最后一役。阿公在最后几局望着悬殊比数,叹着「唉呀输啊啦,免看啊啦!」却奈何不了总是盼望逆转奇迹出现的我。
逆转奇迹,不就是棒球最引人入胜的魔力吗?要不是这样,何必在比赛都已经结束,还坚持不问比数重听一遍广播录音?在每一场比赛前,尽管主播和球评细数着先发出场的投打表现统计数字,预测谁的赢面较大,但球迷守候着的,不就是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在三坏球之后努力扳回的一记三振,或是贫打选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吗?
而谁又晓得,每天在楼顶学着投手投球的我,每每想像着的,都是在一场艰困的比赛中,临危受命上场救援的紧张戏码。譬如,上场的时候,球队面临失分危机,三垒有跑者濒临城下,打者是难缠的打击王。或者,站在本垒板边的,根本就是一个我幼小的心灵里所无比痛恨的,一个被具象化的抽象敌人。它是个讨厌鬼,是令人厌烦的考试,是暗恋女生的失败感,甚至是夺走妈妈健康的病魔。
读小学的时候,妈妈罹患红斑性狼疮。病情前前后后复发多次,也持续到我读国中、高中的日子。小时候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疾病,只知道妈妈必须北上求医、住院治疗。与她同一间病房的有癌末接受化学治疗的女孩,她教母亲唱歌,后来仍不敌癌细胞的侵蚀离开人间。妈妈后来常常忆起那个女孩的乐观与坚强,但是「乐观」这两字,对未经世事的小孩子来说,仍是个模糊的字眼。
直到越来越认识这种自体免疫的疾病,才渐渐知道它多么难缠,顽固到不再是一句「早日康复」可以驱赶的了。目睹妈妈接受化疗时,身体虚弱、浮肿、掉发的模样,我无法像那些励志故事中的人物一样,默默立下将来要当医生研究疾病的伟大志向。疾病夺走了家裏的欢笑,它太折磨人,它的形象在我心底几乎是个浑身是强壮的肌块,身体红通通如燃烧般气势凌人,呲牙咧嘴,头上还长角的怪物。那岂是单单相信用打针吃药就能解决的恶者呢?而我,只能凭着一时幻想,希望能立刻击倒病魔。
那位浑身发着恶臭的红魔鬼站在打击区上,面目狰狞。它状似挑衅地挥舞着球棒,我则面容严肃地盘算着稍后小白球该如何进垒。加油声轰然在耳,我平稳地跨出步伐,并以右脚为支点灵巧地旋身,左腿抬起时心里想着看我如何修理这只畜生。如果以慢动作播放,也许会像一些庸俗的美国棒球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投手力争上游的励志过程跟爱情故事,但我的影带里播放的却是点滴架、药罐子和浴室里目睹大把脱落的头发和妈妈呕吐的声音。
在妈妈对抗疾病的几年间,我就在顶楼的空房间里模拟着一场接着一场的恶战。而这期间,味全龙几度不堪地连败,也曾经从逆境杀出赢得总冠军。我一面关注着这只球队的战况,心情随之起伏;然而在另一个时空里,我也暗自组了一支球队,队员都是我的好朋友们,他们一起与我并肩作战。
大约是窗台与离地约一公尺的高度,以及半个窗户之宽;那是自己所设定的好球带。要是球一直没有投掷到位,就表示保送了打者,紧接而来是巨大的挫败感。然而对一个还没有了解何谓信仰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游戏其实不再只是个游戏。没有理由灰心,必须赶紧推演接下来的战术;牵制?制造双杀?甚至故意投个触身球把红魔鬼打死?「要是能连续投三个好球,那妈妈的病就会好起来……」
于是,抬腿扭身挥臂投球,一套平稳细致的连续动作,就这样在同一个房间里演练多年,也渐渐植入我寻常生活里的每分每刻;偶尔在父母房前的走廊间,拉开了身躯用力挥掷,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的挂图框缘,虽然疼痛无比,却仍乐此不彼。妈妈总是心疼地问说,这样投,手臂都不会坏吗?小心以后得五十肩喔!
后来,台湾职棒因为签赌案件,一度失去了以往令人神往的魔力。味全龙在我上大学那年因球团无意经营而解散了。当年曾经在课室里为同一支球队摇旗呐喊的同学们也分道扬镳,国中时开始收集的一整套球员卡,也被收藏在书柜深处。妈妈的病,渐渐得到控制了以后,我所想像的那些比赛,也就逐渐不再「举办」了。
妈妈在阿公临终受洗过世后,也受洗成为基督徒,后来家人一一跟进。在积极活跃的教会生活中,我看见妈妈从疾病中逐渐恢复以往红润的气色与笑容。神学家保罗.田立克(PaulTillich)这么说:「信仰不但超越了生活各部分的个别影响及其总和,而且也对生活每一部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我在妈妈的身上,看见这句话的神奇见证。然而在感谢上帝之余,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在脑海里推演的比赛,以及使劲扔掷乒乓球的往事。于是也深深相信,正当家人生病而徬徨无助时,那些想像着自己身为王牌投手的白日梦,也早就是我对抗所有挫折的意志所在。
如今,台湾投手开始在美国大联盟崭露头角,也理所当然地凝聚了国人的民族情感;全民对棒球比赛燃起的热情达到至高点,彷佛又回到国三那年在烦人的联考压榨下,以棒球为主题布置教室的疯狂。要是阿公还健在,现在一定也是在电视机前笑得开怀吧。妈妈偶尔也走到电视旁边,关心王建民的战情,「啊这是第几胜了?」爸爸更是在下班后,撑着沈重的眼皮,也要看重播台湾之光投个几球才甘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满想像的投掷,逐渐变成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唯一的差别,就是不再像年少时毫不保留地用力了。现在沐浴时右臂伸向背后欲触及肩胛处的僵硬与酸疼,想来也与好几年来毫无训练就使劲挥臂的过度操劳有关。而那个演练着无数次与病魔交战的房间,也已改成此时伏案书写这段回忆的书房。有时书读累了,依旧起身,不自主地将头摆向一边,凝视想像中的远处,那似是记忆远处,又也许是人生路上的未知之境。
抬起左腿,右膝蹲低,扭腰、挥臂。人生中无尽的抵抗与期待,早已成为深深植在身体里面,透过每次不自主的挥掷,同时陈诉着一段不曾向人诉说的记忆,与向前远眺的欲望。
(本文原刊载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200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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