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莫非 2011.07.31

这次回台探望肺癌开刀后的母亲，最大感受就是时间感。用母亲八十年的生命来体会时间。

母亲一生身体健壮，八十岁前没有怎麽生过病，连感冒都少。对父亲多年的大病小病，不断运动，注重营养品，只觉得不可思议。对我自小身体孱弱，多年来东倒西歪，也曾多次在我面前落泪，怕我活不过她。对身体，她有着自信。讨论养生或运动，我和父亲还有些共同语言，母亲在一旁，不但不解，态度上总有点冷嘲热讽。

哪里想到八十岁一过，好像过了生命的某个临界点，身体一下子就开始崩解下来。两年前，忽然就进了急诊，这是自生孩子后第一次住院，几十年。一检查就发现了直肠癌。虽然有些吃惊，但难不倒她。开刀后，解决问题，下了床又是一条「好汉」。

那时她不知，肚腹开刀也算是个大手术，拿出的东西有一脸盆。开完，完全没有怎麽影响她生活、行走，一切又过日如常。

两年后，又发现了肺癌。等候检验的时间里，她还有些不耐，想若要开刀就快点开，解决了问题好继续生活。没想到胸腔开刀是个更大的手术，开时要插五根管子，有粗有细。开后还进了ICU，48小时不能见客。出院后，胸口一咳嗽就发疼，说话失了中气，走路走几步就累。加上因多年前半边脸瘫，有一眼快睁不开，爱读书的她视力开始退化。耳朵因为上次癌症半年化疗，重听愈来愈严重。肝里面又重复出现大型肝水泡、膝盖行动不便……她开始向我抱怨了，说：女儿啊！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年龄太大了，从头到脚都是问题！

八十三岁的她，这是初次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时间，终于摆平了她。但当医生和她说，她看起来只有七十几岁时，她又开心起来。虽然她和我说，想想，七十岁其实也很老了，但不知为何，就会这麽虚荣地开心！

米开朗基罗认为肉体可以表现时间感，曾在石棺上雕出分别代表「黎明」和「黄昏」的两个裸体像。在母亲身上，我看到身体和心灵的时间感可以差别很大，身体也许已近黄昏，心灵却仍留在黎明。相比之下，身体时间若比心灵时间老，其实是一种福气。反过来，若心灵比身体老，就是沧桑了。当然，还有一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使命感，但那也多少有些心灵沉重。

我呢？生理和心理时间是否一致？还是有先有后？

一直觉得自己是二十岁的心灵，七十岁的身体。直到真正进入中年，所谓的壮年，体质因为一个手术而开始改善，变得又壮又有年纪。不论是社会、教会或家庭，都集责任于一身，受照顾的成为照顾人的，方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心灵开始老过身体了。但非沧桑，而是爱里的负重。

陪母亲在附近公园散步，她开始和我谈过去年岁的种种，包括随父亲在官场里曾经历的一些复杂人事。她提到，那时有些官夫人为了身分地位，坚持要别人称他们一声「夫人」，要不然就翻脸。或者对人因势力而冷热大小眼，又怎麽样呢？到了他们现在这个岁数，谁不凋零？谁又活得风光？都退休了，谁还在谁不在，让人记得的都不是功绩，而是为人。

这些在道理上说实在都不新鲜，但放在生命中却真有许多过不去的人。看看台湾立法院里还常有的你死我活争斗，想到父亲过去也曾在里面被尖牙利嘴问政的经验。再想想一些下台的，包括到处讲道、布道的王建煊先生（这一阵子，他又上台了），有些不胜唏嘘。因为让父亲初次自己寻去、踏进教会的，就是有次王建煊在台北林口的一场布道会。当时父亲说想去听听，过去旧识现在对生命会说些什麽。

一个人对他人的生命影响，可以不因为职场退休而停止。生命对生命的影响，可以直到吞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为主作美好的见证。那是一种永远黎明的生命。

母亲因有足够长的生命时间，告诉我她多次见证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因此，她轻描淡写地说：「女儿，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又是一个不怎麽新鲜的道理，然而，对父母的一生，我也可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到今天，真正是过眼云烟，母亲连喘口气都累，只求自己胸口不要疼。曾在阅读课里分享过，基督徒是心理出世，外在入世，我们是用出世的心来入世。但实际上，基督徒也常可能会在一些状况里，活得情绪上很入世，很想不开，过不去。因为我们常常太「入戏」了，以至于心灵不断地冲撞，总想靠自己闯出一条路。

若一切皆如过眼云烟，就不至于在一些关卡上焦虑或不安了。也想若有一天，也进入母亲现在的年岁时，又会怎麽回顾呢？八十岁的我，会对现在的我，说些什麽呢？许多生命中的重点，怕会一目了然吧？比如说人过留不下名，雁过留不住声，真正留下的，只可能是上帝的印记！

离开，比想像中要来得惆怅。因为目睹了母亲的脆弱，父亲的老迈。在跨出家门槛时，身后母亲忽然冒出一声哭，我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了。那是陌生的声音，也是不轻易落泪，现却失控，才冲口而出的一声哭。在机场，要进入海关时，和父亲握住的手想放，父亲却又轻轻、但用力地一抓。许多不舍和无奈，就在这种有声无声中迷雾般淹上来。关系中的阴晴圆缺，自古难全。尤其在人可能不能长久的时候，最难。

不义无反顾，很难离开。终究还是离开了。想到保罗什麽环境都可以处，有没有包括知道怎麽处团聚？怎麽处分离？为何怎麽做都觉得有些遗憾？

只知道自己要学的功课，就是在什麽环境里就要做什麽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相信今后也是，就是会不断地进入不同的时空，不断地和所爱的人有离有合。只能抓住上帝把我摆在哪里，就要专注地把眼前的角色扮演好。纵有千万种不适，也得尽量调适好自我，进入当下状况，然后成为上帝美好的见证。

也是此时，方了解自古至今，所有宣教士所走过的佳美脚踪，是如此带着锁链，踩下沉重的一步步。求上帝怜悯，帮助我用黎明的心灵走过黄昏。

●本专栏与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网站合作。 e-mail: gcwmi6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