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易澄 2005.03.06
顱內出血病患的人球風波,成為近來醫院茶餘飯後的話題。喔不,連科會時主任都會主動提起,要問問所有住院醫師的意見。「我覺得那樣態不公平了,怎麼可以只叫一個住院醫師承擔呢?」「但他本身也有錯啊!」
這種扯上各種不同層次的倫理問題的問題,當然是眾說紛紜,倒是大家都有一個共識,連自助餐店的老闆見到我們都這樣同意:「這年頭,醫生是越來越難當了。」的確,醫生是越來越難當了,如今醫德之說掩蓋著所有的評論,雖然有人再把醫生是勞工的冷飯再拿出來熱炒一番,顯然不多久後又會被媒體導演的麻辣劇情給掩蓋。
當大家對著邱小妹事件提出看法時,班上仍瀰漫著一位同學在往返醫院途中車禍重傷死亡的哀慟中。真是殘酷的巧合,對我們來說,實習醫師的勞動條件成為我們最近的緊箍咒,向院方提出質疑的同學,幾乎要被視為眼中釘,是叛亂份子,問題人物。
人格疾患中有一種分類,叫做邊緣性人格。身受這樣的人格違常所苦的人,總是有著非黑即白的價值判斷標準,他們會對某些人非常的友善親密,但是一反目,卻也像是累積了千仇萬恨一般。
撇開那位被指責失職的總醫師來說,媒體的興風作浪,到底是自詡捍衛社會正義,本質上卻無遺體現了這種典型的「邊緣性人格」,恐怕是讓整個社會鬱悶不堪的關鍵原因吧。
當有人不幸離開人世了,總要有人被指為劊子手,也總是有英雄的出現。不然你看,報紙與電視新聞標題盡是以醫德大加韃伐林醫師的正義凜然,也對收留邱小妹的綜合醫院與曾經作為抗煞英雄的醫生官員極盡吹捧。
或許,瘋狂的也不盡然只有媒體。這是我們從早就學成的認識世界的方式。我們用這樣黑白分明的眼瞳看著世界,而這個世界也用這樣二元的武斷觀看著我們。當我們企圖解釋,這些事件裡面不是誰特別有錯,而是整個制度有問題,是結構的瑕疵,必須要全盤檢討的時候,或許找到為整個世界負罪的人,正是最簡單容易的途徑罷。
早上,我又跟隨著急性病房的病友外出散步了。因為天冷,許多病友們都寧可窩在病房。加上警衛與護士,我們一共十個人走向戶外,沒想到陽光和煦,我們跟日間病房的病友列隊擦身而過,他們互相寒暄:「嗨!又見面了,最近過的好不好啊?」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像陽光一樣溫暖。
我們走向操場,來到了那片醫學院生活中熟悉的操場,原本我會找病友們聊天,但我想起了過去班上壘球隊練習時,那位時常來到操場為球隊加油的同學。她熱愛舞蹈,參加籃球隊,也身為我們壘球隊經理之一。看到操場上學弟妹練球的身影,我仍禁不住一陣酸楚。
同學的靈位前,師長送來的花籃上寫滿了壯志未酬的字語,想來還真是諷刺,他們豈知道同學在BBS班板上最後的留言?那是一篇對實習醫生的角色模糊的控訴,她是這樣說的:「一下子說我們是員工,所以學生放假我們沒有放;一下子又說我們是學生,所以員工的校慶園遊券大家都有唯獨我們沒有...」
也好,同學終於停下來了,停下這場身分追逐的慘烈競爭;她終於毋須背負著如今瀰漫著整個天空的醫德的要求,整個社會被張狂的道德感給撕裂了,彷彿總是有人在身後用他堅稱刻著四維八德的尺規的打量著,大家交相指責對方的病態,一個比一個還咄咄逼人...
操場邊,一位曾經吸毒而飽受精神症狀所苦的病人,今天異常的憂鬱,偶爾自言自語。我跟他說,「你不想談沒關係,但我跟你說我的心事好嗎?」我就在操場邊的長椅上,向他道起這陣子的抑鬱。無意間,我聽到一位精神分裂的患者對著另一位躁鬱症的女孩說話。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完美啊!就像我,我生病了,可是我要接受我自己啊。」「嗨!這個送給你!」回病房的路上,她摘了一株小草給時常想家而哭泣的躁鬱女孩。「要讓它活著喔!」看著她們的笑容,我驚喜地發現這個世界還存在著這麼一個沒有心機的純真角落。對照著宣稱理性的社會,我不慎滴下的眼淚,除了酸楚,還多了一些滑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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