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下時是會死之身,站起來已是不朽之人。」引自The life of Pi原著
看過少年Pi的書,聖誕夜終於得閒和老爺買票進場看了3D版的少年Pi。當我還在電影極致的美感經驗裡,很久不曾上電影院的老爺便說:「那隻老虎就是Pi的神,一位捉摸不定、會傷你的神。」女兒的觀後感是「少年Pi 讓我們重視生活中的每一種恐懼。」也有人回應說「不要怕像神一般的敵人。」這個電影還真是有許多空間供人解讀。
真相只有一個,為何需要兩個版本?
Pi為要解釋真相,向調查他的日本保險公司職員,提出了兩種版本的故事。Pi問加拿大的採訪作者,相信哪一個版本的故事時, Pi其實已經表述了自己的宇宙觀。殘酷的人類相殘版本接近真相,但真相使人的道德良知瀕於崩解;與猛虎共存的版本不可思議,近於寓言故事,故事中傳達了Pi的情與理,處理如何放下與活著的哲學,給人無限遐思的空間。
一個以極端理性面對生死存亡的現實故事
電影裡其實對pi的宇宙觀著墨較少,不若原著說得詳盡。所以也有人認為看完李安的版本,感受到的「是一個有關生存、放下與告別的故事」,而不是一個「找到上帝存在」的故事。
不少人都認為李安加深處理了「放下與告別」的情感元素:Pi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初戀、失去了理查.帕克,但他存活下來了,必須往前走。人生有無數的分別、就是要不斷的放下,電影裡的Pi如此說,但讓他最難過的並不是失去,而是不曾好好「告別」。
我感受最多的是Pi以極端理性面對生死存亡的部份,有具體的現實感。因為原著並電影都以極大的篇幅描述Pi面對生死存亡時,需要唯意志理性元素的全面啟動。Pi回溯父親對他的訓練與教導,包括嚴格的游泳訓練、與猛獸相處的基本常識、甚至父親一面不反對他追尋自己的信仰,同時又堅持要用理性來思考人生。善於營生並投資的父親以極其殘酷的現實感來訓練這個愛沈思冥想靈性,卻缺乏現實感的兒子:要他清楚區別,把動物當作動物,而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的自我反射。
而在原著中對馴獸師如何訓練野獸有很詳細的著墨;在茫茫大海中,倚賴求生手冊詳細的提示,更是Pi在求生的惡水中,學習如何以清醒的理性面對無情的自然,並與「心中的猛虎」共存的要素。
以浪漫的宇宙觀來詮釋我有權利活下去的哲學
(1)神即內在的精神力量:印度教稱智性的宇宙為「大梵」,大梵不僅顯示於眾神身上,也顯示在凡人、動物、樹木、一把泥土上,因為萬事萬物都帶著佛性。認為「生命的真相就是大梵,指精神本質的自我,亦即我們內在的精神力量,與稱為靈魂的東西毫無二致。」Pi承襲自印度教宇宙觀的泛神論承認有神,而他自幼心中便崇敬愛慕這位神。在浪漫的泛神觀裡,神明幻化在大地無窮的面目中,宇宙中各種元素和諧相處,成了一家人。(引述自The life of Pi原著)
(2)變幻莫測的神:引領Pi留著淚感激幻化在鬼頭刀魚身中的神明來滋養他;當他失去所有的補給品、一無所有、對生存徹底的絕望時,泛神觀中的神明會幻化成供他休憩喘息的島嶼,然而到了夜裡,因為對自然的畏懼,莫測的神明又幻化成會吞噬人的食人島嶼。
(3)脆弱易傷的神:其實Pi徹頭徹尾是印度教的靈魂,因為印度教的神觀其實不排擠其他的神明,反而是覺得其他獨一神論的信仰太專斷。Pi願意受洗,親近基督教的拿撒勒人耶穌,原因是「他是一尊很像人的神」,他對基督為人受難的真義不了解,卻揮之不去基督受難的印象,這個受苦犧牲又很像人的神,被Pi視為神參與了脆弱易傷人類的苦難。
(4)自我投射的神:Pi試圖從環繞他的宇宙萬物的暗示中架構出他所認為神的圖像,其實這些圖像往往反應了他的自身。這個神可敬可畏、捉摸不定,與你對恃,隨時可能吞滅你…源自他對未知的處境深層的恐懼;神的另一面是幻化為萬物,自我犧牲餵飽飢腸轆轆的眾生則源於他現實的索求。印度教與佛教中,都有王公貴族犧牲自己救苦救難,餵飽眾生的故事。Pi在暴風雨與閃電雷擊的茫茫大海上,一面激動地向可畏的上帝獻上至高的禮拜;同時在每一次倖存的經驗裡,感謝各種神明的犧牲並賜予,完成他的需索與召喚。
(5)捉摸不定的神:與猛虎的共存,的的確確給予了他求生的動力,當說到猛虎頭也不回的離開他時,成年的Pi留下眼淚來。幼年時父親訓練他面對野獸的方法時,曾提到人對動物有不當的自我反射:「有一種動物比人類更危險,就是人類總是會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這才是萬事的禍根。」Pi在惡水的生存掙扎中不斷的要與「心中的猛虎」緊張的對恃,同時也相互倚賴,必得馴養這頭心中猛獸,指人與自己的獸性必得和平共存,成了Pi在惡劣環境中的存在哲學。
(6)找到不朽的自身:當加拿大的作者選擇跟隨Pi與猛虎共存的版本時,Pi認為他是跟隨了「上帝」。其實這位上帝絕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Pi個人的上帝。如果你也選擇了Pi與猛虎的版本,我不能稱你為跟隨了上帝,只能說你跟隨了Pi的哲學,尊你為充滿興味的哲學家。因為與猛虎共存的說法,是人對掙扎求存之現實感強烈的覺悟,是爭取「我有權利活下去」哲學。至於Pi能馴服這頭猛虎,甚至認為猛虎已經遠離了自身的說法,與基督信仰揭露了人罪惡的真相,只能完全倚靠基督救贖的概念則甚遠。我認為這部小說真正要表述的是Pi泛神觀的最高境界:「我跪下時是會死之身,站起來已是不朽之人。」這個部份,電影傳達的較為含蓄,只有點到為止。
基督信仰隱藏與顯現的神
(1)對神聖同在的渴望:在人的裡面本來就藏有一種對神聖同在的渴望。這個神祕的感受透過李安的運鏡表達的十分極致。這是一種既非理性亦非道德的認知──認為有某種大於人類自身的存有影響著他們的生活。人們自然地被這可畏的力量吸引、也在這力量前自我貶抑。
(2)上帝具兩種面向:基督教的信心其實也包含著上帝具兩種面向巨大的張力,因為所有的人必得誠實的面對生命中體驗到的上帝顯然不同的面向──隱藏在大自然裡面的上帝,莫測高深,威嚴可畏;而故事中Pi不能理解的是顯現在基督面容上的上帝,太脆弱易傷,完全像個平凡的人。Pi以極端瘋狂的浪漫來崇敬幻化在自然界不可捉摸的上帝,同時以極端的理性來面對自己心中的猛虎,他倚靠的是理性與人類求生自足的機制,而不是基督赦罪的恩典,因為他並不認識為他釘十架的這位神。
(3)信心注視著十字架:基督徒如何面對勝過隱藏與顯現的神這兩端的張力?面對人生殘酷的真相,理性的認知走不下去的時候,基督徒並不需要一個被馴服之孟加拉虎的版本來合自己的理,基督徒能以接受生活現實中所存在的真實矛盾,是因為信心的眼睛注視著十字架上的真神──那亙古常在者竟屈身的那麼低微,被裹在寂靜與悲傷的肉身裡,這是道成肉身的奧秘,宇宙的創造者進到人性最深的苦難中,飲盡苦杯,以全然的愛飲盡自己最深的痛。
這個理性不能測度的,與神建立的信心關係裡,現實中難堪的矛盾會自動化解。因為信心不尋求一套合理的哲學公式或故事情節來理解上帝;信心知道我們可以在自然的奧秘和人性的黑暗中找到那隻釘痕的手:這隻手會抓緊我們,並引導我們走出漫漫的暗夜。(隱藏與顯現的神,參考自Robert Korb, The Christian fai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