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人生路──閱讀《挪亞的羅盤》

【作者:張大虹信望愛閱讀 2011.08.14


人的生命,只有一回,過去的,留也留不住,只能放在回憶中生存。當下,是人能感受的,從並自己累積的歷史中尋找資料去回應。少了記憶,少了歷史,人就破碎了。安泰勒所著《挪亞的羅盤》,就記載著這麼一位有六十年歷史,卻喪失一小時記憶的人。從他的故事,我們看到並學習用謙卑和憐憫來過日子,同時用希望及滿足來鼓勵自己。

「活到六十一歲,連恩•佩尼維爾丟了差事」,安泰勒一開頭這麼寫的。平鋪直敘,就是日常生活會發生在你我周圍的事。「丟了差事」同義詞是「被炒魷魚」,但連恩可不這麼「認命」,他自認是該休息了,正好學校給他這機會。教師遭裁員,當然資深開始,可省這所私立學校不少開銷。他拿了資遣費,可不比退休金,但他覺得要為別人著想,就算了!何況,是自己可選擇離開的。這種鴕鳥心態,正是他往後遇到風暴時,不斷自圓其說的壓下真實,為了「大局」而讓自己成為犧牲者。

大社會下的小人物

連恩,說他是小人物,不如說他是機會命運安排之下,由不得自己走到今天。本來有個哲學博士學位,可在大學當講師,再慢慢爬到教授,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和穩定的收入。不,偏為了個女孩,為了婚姻,他放棄大學教職。又為了喪妻及照顧小孩,一退再退,終於到了一所私立中學教書。接著,在將屆可圓滿退休時,被踢出職場。

這是資本主義商業社會的典型工作生態。人人必須工作,且盡力工作;然後接受上級評量,給予酬勞,或,革職滾蛋。一切物化量化,績效目標,只要利潤和成長,其他免談。智商高的,靠著努力,或者說奪取,有了金錢物質,也有了身份地位,這些人在一個族群中,人口很少。腦筋資質差的,有勞力的工作就好,等而下之的是作奸犯科、吸毒酗酒,造成社會負擔,這些也佔了社會一小部份。社會中大部分的人,就是打滾在工作中,為了加薪升等,家庭休閒,徨徨終日,在柴米油鹽中平凡度日,這就是連恩所代表的人群。

安泰勒能成為故事高手,在於雖然她沒有身歷其境,卻能道出那種境遇之人的心聲。我們讀小說,是為了過更多的人生,而小說作者,就要有本事,創造許多不同的人生。這點,安泰勒是做到了。一個連恩這個社會小人物,平凡百姓,仍舊有他的故事。

連恩不滿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但也沒什麼法子,認命,似乎不錯。兩任妻子三個孩子,到頭來仍是獨居老人,表面上給自己鼓勵,這樣沒什麼不好;但心裡面的怨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因此,被小偷攻擊頭部受傷後,躺在醫院病床上,醫生測試他的記憶,問當今總統是誰,連恩說:「總統,哪個總統?我沒承認他是我的總統。」這是說了,社會國家的組成,制度的設計,不是大部分人的希望,只有少數人把持著。就算所謂民主投票,民權人權,大部分的人仍是當跑龍套被耍著轉,寡頭統治,至今不變。這就是所謂民主資本主義社會的現象。霍卜斯在《利維坦》一書中,說明了國家與個人的關係,將之來探查《挪亞的羅盤》,可以看到連恩所代表的個人,如何看待其所存在的時空。

一個國家或社群,如何照顧到每個人呢?如何能讓人不因身份地位、聰明才智而受歧視。過低下水準的生活呢?似乎只要是團體,必有「階級」產生,不論我們的好惡期望如何。連恩三個女兒及第二任前妻,各代表了一個社會階級。大女兒白領菁英階級,二女兒富人階級,三女兒社會邊緣階級,前妻中產階級。而連恩,是銀髮黃昏階級吧!連恩當老師時,住著高級地區的大公寓,代表了自己的身分地位。沒了工作,雖然財務還可以,但他想過個簡單的生活,減少開支,至少也能符合自己無業的身分。搬到平民區,與平凡大眾一起住,心中也踏實些。人貴自知,生活的恰如其分,才是智慧。至於社會國家的照顧,除非是完全的(真正的)福利社會主抑或烏托邦式共產主義,就別多想了。那些民意代表、有錢有勢的富人、政府官員吃飽喝足了,扔些殘渣給「百姓們」,人民能好好活著,就額手稱慶了!

連恩的對照組,是個在當地有龐大事業的富豪,靠著一點小聰明,沒有學歷,也能錢滾錢的炒地皮,開銀行。有錢就是王,女人、權力,都因著財富源源到了手上。而氣人的是,他還有個隨身女侍,幫助他老年痴呆發作時,提醒他該做何事,或忘了什麼人什麼話。這是小說中所謂的「提詞人」。不巧,連恩受到攻擊時,喪失了一小段記憶,他很在乎生命中他不知道的這部份,就算沒錢,他也希望有個「提詞人」幫助他恢復記憶。他想詢問這位「女侍」,不意又開啟了另一段命運。一個大環境中的平凡小故事。

暮年之愛

男女感情,是亙古來的基本問題、故事的賣點,但結局難測。

連恩有妻有女,但妻子離了,女兒各過各的,退下職場的連恩,換了個小公寓,準備過個清閒獨處的平凡日子,但小說張力沒讓他得逞。才搬家第一個夜裡,享受安眠,醒來卻躺在醫院,原來他之前住高級地區不關門的習慣,在這平民區是行不通的,他被入侵者攻擊,並且反擊,但醫院醒來時,他對夜間的事完全忘記。這時,他需要幫助他記憶的人,而尤妮絲突然闖入他的視線,突然鑽進他的腦中,連恩想:尤妮絲可否成為他的救星呢?

連恩的歲數是尤妮絲的近一倍,連恩大女兒的年紀都長於尤妮絲,這是怎麼回事?一般社會倫理很難接受「老牛吃嫩草」,連恩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但開始時,他絕不會想到有這麼一遭。連恩看到的尤妮絲,是真實不做作、有些幽默、隨性的傻大姐,且和他有類似的性格,就是不與人爭,寧可吃虧。外表肥胖,帶著超大眼鏡,沒有佳形美容的尤妮絲,怎會引起連恩的激情呢?一切應該出於幻想吧!為了尋回失去一小段記憶,又為了不服老,連恩就開始追求尤妮絲之旅。

尤妮絲,這位熟女,自認是這個社會的「遜腳」,說糟一點,是這高物質文明社會的廢物。雖然有不差的學歷—有些像連恩,但找工作不順,因為雇主不喜歡她的工作態度和工作效率。現在這個「女侍」工作,還是她媽透過朋友幫忙牽成的。一個社會,總是有些尤妮絲們,外表不出眾,不像一般期望的上班女郎,處處不被男性主導的工作場所欣賞。現代職場是有許多巾幗不讓鬚眉的情形,但基本上不突出的女性還是很邊緣的。

連恩是怎麼看上尤妮絲的呢?「連恩也看得出來,尤妮絲不是沒有她微妙的魅力。以她的長相為例好了,有些優點不是一般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就是安泰勒幽默詼諧、狡黠諷刺的筆鋒。另一方面,也看到安泰勒的悲天憫人。人都老了,行將就木,還起什麼老不休心態呢?但是,誰可以限制夕陽之年的愛情呢?妻女都離開身邊,見面時尖酸潑辣、死皮賴臉,相見不如懷念,誰給連恩一絲溫柔關懷,使他覺得自己有被需要的價值呢?尤妮絲傻大姐的個性給了連恩溫馨,愛的種子再次被喚醒。

高齡化的社會,暮年愛情逐漸普遍,這只是說明,人不分男女老少,地不分東南西北,都需要愛,也想去愛。連恩失去了許多愛,他要愛的對象——前妻、女兒們、孫子、朋友——卻令他毫無動力去愛而是忍受及無奈的付出。如今,他可以順著自己的心意,甘心情願的去愛一個人,是何等幸福!安泰勒寫著:「連恩好多年沒有在論及感情了。……但這時候,他卻想起人生再平常的時刻,有了愛情的滋潤,也輝煌起來。再簡單的事,也因此蒙上額外的光彩和熾烈。」平凡又平凡的日子,社會邊緣的邊緣,只要有了愛的激情,最低谷的生命,都是自己世界的中心。人的存在感,只在乎自己。

平凡人物的安身立命之道

快樂的結局,並不存在真實生活的故事中,王子公主幸福童話是我們的夢,夢醒了,才能正常過日子。尤妮絲是連恩的夢,雖然他想借著尤妮絲過正常的日子。正當二人要進入熱戀,並考慮共同生活時,連恩發現了一個隱藏在陰謀背後的真相:尤妮絲並非單身女郎,她每天仍跟丈夫在同一屋簷下,只是同床異夢,視丈夫為無物;而連恩一直以為尤妮絲是與母親同住的老處女。尤妮絲存心騙連恩嗎?為什麼要巴著連恩不放?

尤妮絲是另一個連恩,想掙脫無奈、無聊又受困的日子,尋求一個新希望的開始。連恩是尤妮絲的救生圈,讓尤妮絲溺斃在沉悶失望的婚姻、工作和人際關係前,有得拯救的機會。如果尤妮絲說出真相,怕連恩不接受。同時,也看到尤妮絲浪漫不願面對現實的思想。可以這麼說,人在生活中的應對,許多時候不能用「常理」,更不要說能用「真理」來作為解釋依據的。每個人的思想精神,若用神學的真理,哲學的倫理,醫學的心理來檢驗,都是病態的。要是自己說誰精神或生活道德有問題,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安泰勒藉著連恩和尤妮絲,讓我們安心在自己的生活裡,雖然不滿意,但要知道,在所又有人都不滿意的當中,連恩是「放下」,而非「攫取」。尤妮絲做相反地動作,終究要再次失望。連恩不是出於氣憤,而是出於愛心,知道不能破壞尤妮絲的婚姻家庭,雖然是個不美滿的婚姻家庭。唯有「放下」的生活態度,我們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你看,安泰勒在小說最後寫著「連恩打開他那一戶的門房,他前天泡的可可味隱隱還在,感覺像走錯了人家——走進了更有居家溫暖,更舒適愜意的人家。………連恩往後靠在背墊上,心滿意足,長嘆一聲。若說他還缺什麼的話,也就是壁爐罷了,連恩心想。但又何妨?他又不需要壁爐。蘇格拉底說……蘇格拉底說什麼來著?大概就是你的需求愈少,就離神愈近,這樣的吧。而連恩真的別無所求……頭上的傷口已經癒合,摸起來只剩下一條略突起的細線,……他若跟自己說他從沒受過傷,也說得過去。」

安泰勒在這本《挪亞的羅盤》中,呈現了老莊思想,是一種在自己無法控制的社會中,尋找安身立命之道。誰不想有身分地位?誰不想飛黃騰達?誰不想老婆美麗兒女乖?世人所認為的幸福,可得之者少而又少!連恩看似活得很孬,好像是個社會上的遜腳,但,他正代表了絕大部分的世人,甚至或許他比絕大部分的世人還要「好」很多。在不同世界情境的視角下,我們透過《挪亞的羅盤》,尋找自己的快樂天堂。


書名:挪亞的羅盤
作者:安.泰勒
譯者:宋偉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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