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靈命主義與靈恩運動的交互影響
我們當然不是說台灣的教會都抱持著一致的泛靈命主義。明顯地,不同的各個宗派之間存在有不小的差異性。然而,泛靈命主義又無可否認地是台灣教會圈中的一種主流現象。它甚至就如同傳統中國的專制般,似乎也是一個動搖不得的「超穩定結構」。並且,現今在流行的靈恩運動下更是交互影響、變本加厲了。一方面,在泛靈命主義的背景下,台灣的靈恩運動展現了更為醒目的對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疏離。而另一方面,靈恩運動也反過來使得泛靈命主義中對「靈命學問」以外的知識與神學更加冷漠與排拒了。
就正如搖滾樂從古典音樂那種講究和諧與嚴謹音階的理性精神中解放了出來,靈恩經驗也同樣獲得了完全的自主;它從傳統的教會組織、儀式與清教徒倫理中的理性精神解放了出來。基本上,靈恩教會滿足了後工業社會下「大眾文化」(mass culture)的一般需求。它並不像基要主義(Fundamentalism)那樣執著地以聖經真理為信仰與生活的惟一而全部的根據;它強調的無寧是靈恩經驗至高無上的獨立價值。較之傳統的泛靈命主義,靈恩運動更大膽地從自己或他人的屬靈經驗中得出神學性的必然判斷。
靈恩運動也不喜歡學院式神學的理性思辯或是其它的世俗知識。較之傳統的泛靈命主義,它更樂於提供簡單化的思考與公式化的答案。而由靈恩教會領袖所提出來的有關屬靈的箴言與警句,也更具絕對主義的特質。它們同樣也造成了生命、信仰與神學發展的嚴重框框。傳統的泛靈命主義多少還像清教徒那樣講求克己與制慾的倫理(asceticism),而就如韋伯(M.Weber)所分析的,這些倫理無疑地呈現出一種堅強的「理性紀律」來。但靈恩運動在這一層上竟是薄弱許多了。無論是第幾「波」的靈恩運動,它最在意的還是一種類似於審美的、內在而神祕的「高感度接觸」。在一波波尋求充滿、靈交與釋放的復興特會與讚美節慶中,理性的活動大幅度被壓抑了。而「體驗主義」則在此得到了空前的發展。理性不僅被視為一種對靈界既無「知」又無「力」的世俗活動;甚至在某些靈恩派領袖的詮釋下,理性竟然還變成了要綑綁的「鬼」。就在這樣的心態與氛圍下,靈恩派所設立的「神學院」的真相可想而知了。對於那些不搭調的異議信徒或教會,靈恩運動者最喜歡給人扣上一個「理性派」的帽子,說他們「放不下自我」、「沒有讓聖靈自由作工」。難道堅持聖經真理對屬靈經驗的最高指導與主宰性,就是所謂的高舉理性嗎?
信仰中的悖理成分
我們絕對承認,信仰不是理性可以窮盡的一回事;它更不是抽象命題的組合。事實上,信仰的「正當性」(justification)也並不建立在人類的有限理性上。西班牙的一位神學家鄔內姆諾(M.deUnamuno)說得好,人對於上帝的認識,並不能只是以理性,還要以意志、以感受、以血肉與骨頭、以整個的靈魂與整個的身體。信仰並不能像是自然物質般地攤開來放在桌上,容讓理智進行客觀的分析;相反地,它有一個內在而神祕的世界。甚至,就如祈克果(S.Kierkegaard)所指出的,由於具體的生存行動並不能由抽象的思想形式所掌握,因此,信仰有時還會呈現出悖理的特質。奧托(RudolfOtto)也同樣說道,宗教是一種「神聖感體驗」,它不得不採用象徵性的語詞,而這些語詞「甚至是不理性的,而非只是非理性的。」。
但是今天在台灣,「神學」被嚴重曲解了。在許多人的心目中,神學的一切就只是理性。其實,神學判斷的考驗點根本不是理性本身。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接受童女懷孕、神蹟與復活,而我們的信仰生命也無法進入超驗與神秘的世界了。神學的本質雖然是一種帶有學術態度與成果的知性活動,但是它的內涵卻不只是理性。它包括了上帝啟示、信仰經驗以及現實處境。並且,它在一種整合式的反省中,也已經容納理性以外的啟示、情愫、意志與實踐了。因此,「神學」並不等於理性或貪愛知識。它既不是靈命的敵人,也不是缺乏信仰實踐能力的理論派。然而,理性到底也不是人在墮落以後的產物。相反地,我們仍願肯定它是上帝賜予人的一項珍貴禮物,好讓人能夠更加深刻的認識與敬畏祂。人可能因為理性與知識而驕傲或僭妄,但驕傲或僭妄的本身卻不是理性,也不是來自理性;它們無寧是靈性的錯誤所造成的對理性的謬用。
「神學的沉默」?
泛靈命主義(尤其是靈恩派)似乎沒有體會到,它事實上已經將信仰推入一種與實証主義和主觀主義相類似的陷阱;那就是基於上帝的「不可言說性」而走入了「神學的沉默」。當然,這裡所謂的「言說」是指著一種清晰、嚴謹、甚至是理論化的分析與探究。在「靈命學問」與「體驗主義」的主導下,泛靈命主義尤其不欣賞神學家那種所謂「自以為聰明」的對上帝的「言說」。它所期望的無寧只是在一條狹窄的屬靈之路上來「經驗」那奧祕的上帝。而隱藏在一些表面的理性活動背後的,實在只是意理化的教條。真正的知性早已名存實亡了。儘管早期的維根斯坦(L.Wittgenstein)也強調過上帝的「不可言說性」。然而,對於一個相信聖經啟示的人來說,上帝真是完全「不可言說」、而只能保持「神學的沉默」嗎?不,上帝雖不是全部、卻有許多部分是可以「言說」的。否則,聖經就應該保持「沉默」。聖經的存在就已經否定了「神學的沉默」。祈克果也要我們沉默,因為「每一位善於沉默的人,都會成為上帝的兒童;……而誰要是談論,就成了人。」然而,人有必要這樣將上帝推到一個純粹內在體驗的範疇、並因而走入「神學的沉默」嗎?不,聖經、歷史與這個自然宇宙並未「沉默」,它們都已經對於上帝作了許許多多的說明。而根據於這些啟示,還不足以讓我們來「言說」上帝、而只能在「神學的沉默」中去「經驗」那奧祕的上帝嗎?我們寧可每一個世代都儘可能地多多「言說」上帝的本體、實在與作為。儘管我們承認,基於上帝的超越性與神祕自隱,使我們對於上帝的「言說」必然只有部分的真實,甚至經常會「言說」得含糊、曖昧、荒唐與離譜。然而,祂卻也是內在人心、並且自我啟示的上帝。我們不僅確實有「言說」祂的高度可能,上帝也樂意聽到我們打破「神學的沉默」、更多地「言說」祂自己。因為,「言說」那自我啟示的上帝就一如「經驗」那奧祕難測的上帝,在本質上都是生命對上帝的一種回應、交流與崇拜的行動。就上帝的「神祕自隱」的一面而言,祂是喜歡人們保持「神學的沈默」,因為,「言說」無法窮盡祂的本體與真相。但就上帝的「自我啟示」的一面而言,祂則樂意人們更多「知性的言說」,因為,「言說」的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回應與敬拜了。
下期待續
本文作者葉仁昌教授任職台北大學公共行政暨政策學系,是衛蘭團契 晚堂「生命的需要」專題講員
本文原載於《邁向台灣的神學建構》及作者個人網頁,經作者授權本中心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