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光普照》看台湾男性情感困境

【作者:张皓少女守护者 2020.03.22




「把握时间,掌握方向。」这是电影《阳光普照》主角,汽车驾训班教练陈光文(阿文)数十年来坚守的人生教条,然而生命发展往往不如预期:两个儿子接连发生的意外事件,不仅让人措手不及,阿文在家庭中的父亲权威也完全失能,无法掌控一切。

电影文本反映社会,由于《阳光普照》贴近家庭生活的题材,使许多观众同理于阿文与琴姐一家人的悲剧,彷佛阿文就像是自己家中那位顽固、拒绝沟通,其实心里充满复杂情绪、脆弱不堪的父亲。再加上两位沉默寡言、不擅表达情感的儿子。似乎每位台湾男孩子终将走进其父辈的悲剧轮回。

不同的男人 相同的出口

正如精神科名医王浩威于其1998年出版的着作《台湾查甫人》所述:「在人际之间,特别是亲密关系时,男人的感情无能症状显现无疑了。因为所拥有的感情能力的类别不足,他们也就很习惯地掉进了悲情里。」阿文、阿豪与阿和,父子三人各自拥有不同烦恼,历经压抑后,却同样以某种悲壮手段,来为自己寻找出口。

弟弟阿和因为小时候在学校受到欺负,在家中又常被父母拿来与哥哥比较,为了追求认同而误入歧途,并怂恿朋友菜头砍伤他人而被送进少年感化院,出狱后也因感到亏欠,选择自行承担菜头的各种胁迫。

成绩优异且看似开朗、阳光的哥哥阿豪,其实承受整个家庭的心理压力――背负父亲对弟弟失望而更加投注在他身上的期待、还得试着平复每次家庭争执后的残局,终于不堪压力,做出其人生唯一「错误的事」:从大楼一跃而下。

每当父亲阿文看着小儿子时,就像被一再提醒着自己所企图扮演的传统父亲权威已完全失能。「否定」和「拒绝承认」因此成为在面对小儿子有关的一切事物时的惯常反应。然而阿文依然是关心孩子,甚至为了保护阿和而心急跨越道德底线,开着车子冲向菜头……

《阳光普照》的剧情所呈现的正是传统台湾男性因拒绝沟通、相互隐瞒所导致的一系列悲伤故事。压抑个人情绪,以及在权威面前的自我噤声,构成传统台湾家庭中男人的互动形貌;而父与子共通特色,正是无法敞开心房、与彼此真诚对话。

这反映了当代主流男性的养成中,强调面对问题时需独立自主,不该跟他人分享心事或寻求协助,因为这不仅是「造成别人困扰」,也象徵着男人并未克服难关,必须承认自己的「失败」且不能继续展现其惯常的强势姿态:

因此,哥哥为了维持完美形象,不愿意与父母沟通,不想让家长烦脑自己的心理问题,甚至在自杀前把房间摆设的十分整齐;父亲拒绝与外人提及小儿子也回避着刚出狱的他,好让自己不用直面「教养失败」的事实。

一处名叫「男子气概」的阴暗裂缝

在拒绝对话的情境下,父与子渐渐走向绝路。他们在面对自身的问题时,既想不出好方法,也无法开口向人求助。另一方面,由于坚持要保有强势的「男子气概」形象,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仍要以宣泄暴力作为出口,无论自伤或伤害他人,都是为了夺回主导权――就算悲剧收场,也要当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然而逞英雄所创造的悲壮局面,通常带来的结果并未是痛苦的终结,反而是更多事端的生成。

此种「男子气概」为剧中所有男人献上的果实,表面是「勇敢、独立、冷静、强势」的强者形象,实际上每吃一口,背后那处阴暗的心灵缺口便越凿越深。

已有相关研究指出,现代男性的健康信念受到其追求「彰显男子气概」手段的影响,诸如:在生病后拒绝承认痛苦,不愿主动求助;酗酒、菸瘾、嚼食槟榔及从事高风险行为(飙车、斗殴)等不健康的生活型态;长期压抑情绪,并转换为攻击他人、自我了断等行为(黄淑玲,2012)。

回到电影剧情来看,所有家庭成员(尤其是男性)内心深处的秘密,从来都是含糊不轻、不愿与别人倾诉的。相形之下,角色戏分不多的母亲――琴姐,却是维系家庭功能的关键人物。她愿意坦然应对眼前的困境,与小玉(阿和女友)的阿姨沟通协商,一同陪伴小玉度过青少女怀孕的这段重大历程。剧中女性们亦步亦趋地度过难关,同时映衬着男性内心的脆弱及自我逃避。

如今,我们才终于明白:无论阿文、阿豪或阿和,他们都是被传统社会价值观压得喘不过气的台湾男人,除了必须阳刚、积极主动外,没有办法将生命以另一种面貌展现,因而在遇到难解挫折时唯一能想到(也是「男子气概」所默许的)解决办法便只剩下了暴力,父子三人也只得任由这种「有毒的」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将他们推向完全失控的局面。

重拾失落的情感能力 才能真正阳光普照

电影《阳光普照》所带给我们的启示,正是让我们了解:许多台湾男人仍困在一处名叫「男子气概」的阴暗裂缝里。深陷其中的他们不善表达自我情感,也囿于社会期许的压力,既害怕失败又不敢主动求助。

然而,男人们的生命并非在最初就是沉默、压抑的。在社福机构的服务经验里,我们看见在多数台湾男性的成长过程中,与父亲的互动像是隔着一道墙,无法有更多的情感交流――面对挫折时,总是千篇一律回应「要坚强、不准哭」,而不去探究孩子为何流泪;面对亲子冲突时,又动辄以打骂来教训孩子,而不去同理对方情绪、说理沟通。久而久之,男孩长大后终于成为「勇敢、坚强」的男子汉,却也失去了正视内心情绪及表达情感的能力,且对于自己的情绪都不能健康管理,更遑论同理他人了。因此,若要解开束缚在男性身上的传统枷锁,我们需要帮助他们重拾在成长经验中被遗落的情感能力。

有鉴于此,我们邀请男人参与情感教育成长团体,在包容、同理的环境内卸除心防,互相分享、讨论自己的情绪课题,探究长期被包装在愤怒下的创伤源头――

有的人因为哭泣时受到父亲殴打斥责,选择将情绪尘封;有的人因伴侣出轨而情绪失控打骂孩子……这一刻,男人们感受到团体伙伴的情感支持,也接纳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更明白主动分享情感,与他人一起讨论、反省是一件正向且不需要羞愧的事情。

我们深刻体认到,唯有当男性能够脱离无以名状的悲情,勇敢正视自我情绪、尝试分享情感时,阳光才能照入裂缝里,使社会得以重新定义「男子气概」,不再走向世代轮回的悲剧之中。

参考资料:

1. 黄淑玲(2012)〈性别、健康与医疗〉,收录于黄淑玲、谢小芩、王晓丹、范云合着,《性别关系》,页187-217。台北:空中大学。
2. 王浩威(1998)《台湾查甫人》。台北:联合文学。

◎作者为公民对话部倡议组专员

本专栏与励馨基金会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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