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没有人愿意的低处去

【作者:应仁祥】出版人的针孔照相机 2013.01.27

我在想，卢云一定是地心探险队的。

地心冒险当然，用「地心探险队」来称呼卢云，意思并不是说，卢云真的就像电影《地心冒险》那样，从冰岛的某个火山口进入，发现存在于地底下的海洋与各式各样的生物。

卢云的地心探险，更多是一种价值观上的逆向操作。假如把世人所珍惜看重的事物，像是健康与成功、安全与舒适，或是被人赏识、得到重用，视为一种「向上的移动」，那么，卢云一生所追求的，往往都反其道而行，那些被人瞧不起、遭人否定，并且无人闻问、弃如尘土的事物，在卢云心目中，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套用他自己的书来形容，卢云的一生，都是一场又一场《向下的移动》，只有到了那最卑微的地方，我们才能找到天堂。

卢云在写科幻小说？

不过，老实说，卢云的地心探险，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动我心的。事实上，正如「地心探险」在许多人心中，跟天方夜谭、空中楼阁一样不可思议，卢云的「地心探险」，在过去有好长一段时间，也是一直被我当成痴人说的梦话。

好比卢云的《浪子回头》，大学时代便买了一本。可是因为从小在教会长大，「浪子回头」的故事早就听到滚瓜烂熟，面对卢云的冷饭热炒，总是提不起太大的兴致；又好比《心灵面包》，在众多365灵修日粮的作品中，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非看卢云这本不可；而他那本谈老人的经典作品Aging，展读没几页便呵欠连连；谈死亡的Our Grestest Gift，薄薄小小的，一个下午读完，却不曾在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情况开始翻转，是我发现自己的小孩原来是过敏儿。一般的小感冒，我的小孩总能演变成支气管肺炎，整夜高烧咳嗽气喘不断；爸妈们闻之色变的「肠病毒」，我的小孩因体质敏感，居然可以一个月得两次，连诊所的医师都直呼他从没看过，机率比中乐透还低。

每一天，几乎都在担心、害怕、焦躁、不安中度过。只要小孩生病，下班回家的必经流程，就是拖着一整天疲累的身躯，驱车前往诊所看病，然后回家喂药，随时观察孩子的精神状况，不时测量耳温；假如是肠胃型的感冒，更要每分每秒做好预备，只要情况不对劲，就得飞身用脸盆接住所有的呕吐物。

这样的心理压力，逐渐在我的灵魂留下伤痕，我变得很忧愁、很沮丧，质问着上帝，为什么祢要让我经历这一切？

地心探险札记

卢云就在这时候，重读卢云的每一本书，突然之间，彷佛天线对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影像，现在都对清晰了，我发现自己开始懂卢云在说什么。原来《浪子回头》这本书，讲的便是父亲的故事，卢云以自己还有画家林布兰为例，阐述只有当生命在历经大大小小波折、弄得遍体麟伤之后，才有那样的眼光和度量，成为一个慈祥的父亲，去包容、去接纳身边的人们，不管他们是急着证明自己（却冲动伤人）的小儿子，还是对人怀着怨怼的大儿子，身为一个父亲，因为过往受过的伤痕，让他可以不怕再被伤害、不怕再被攻击，而是张开双手，紧紧地拥抱小儿子与大儿子。

这样的观点，深深触动了我被孩子生病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我发现，在历经儿子带来的种种紧张与担忧，自己的生命变得更有弹性，也更有包容性。这些不只反映在我愈来愈能应对不时要跑诊所与医院的生活，同时还反映在我的工作职场与人际互动中，不管是突发的状况，或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让人难受的情形，我都多了一份从容。

原来，儿子带来的痛苦，尽管让我喘不过气，也让我元气大伤，可是，随着时间过去，我却慢慢适应了这样的压力，甚至可以甘之如饴。我的生活虽艰困，却也因此磨练出更大的能力。

这就是「伤痕」的力量。面对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伤痛之地」，卢云勇敢地走进去，在忧伤的最低处，却发现真实的盼望。这种「往下的探险」，帮助了我找到孩子是过敏儿的意义，得以重新振奋。

从那之后，我终于发现，卢云最大的长处，原来就在于从世人不愿探勘、不愿面对的「生命地心」中挖宝，明白这一点，让我有了新的阅读角度，来理解卢云的其他作品。好比Aging，我便试着从「变老」怎样为人带来帮助的角度重读，没想到竟读到激动得要不断停下来呼吸；至于谈论死亡的Our Greates Gift，在新的阅读过程中，也让我惊叹原来「死亡」也是神所赐下的礼物和祝福；而《心灵面包》，更可说是卢云晚年毕其功于一役的「地心探险札记」，一天一天分享着他怎样走入「破碎」、「失去」、「软弱」、「无助」、「被遗弃」、「失控」、「分离」、「哀恸」、「舍己」、「边缘人」、「身心障碍者」等被世俗定义的「低谷」，尽管处处惊险，最终却都证明了，原来在最低下而卑微的地方，才是最能够遇见神，看见新天新地的所在。

卢云的笑傲江湖

我不禁想起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书中主角令狐冲，原本是华山剑派的大弟子，在名门正派当中有着不俗的师承背景，假以时日，华山派的掌门人将非他莫属。没想到阴错阳差，令狐冲在江湖行走，竟意外地和许许多多三教九流人士结成好友，甚至还变成日月神教教主女儿的心上人，带着众多牛鬼蛇神，和天下第一的少林寺起了冲突。

在旁人眼中看来，令狐冲舍弃世人称羡的华山派大弟子身分，选择与这些不入流的人士整天鬼混，根本就是自贬身价、自毁前途。明明可以往上攀升，却自甘堕落、往低下的地方走；可是，正因为选择了往下走，令狐冲得以认识许许多多草莽英雄，不但眼界大大开阔，心胸更因此变得豁达，甚至学到旷世绝学，并且看清那些自许正统的五岳剑派暗地里如何卑鄙无齿，看出自己师父岳不羣的表里不一。

这不也正是卢云所教导我的吗？勇敢地往没有人愿意去的低处走，反而才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向下的终末论

如果你问，卢云的终末论为何，我相信卢云一定会说，到了终末，所有人都是向下走的，就像圣经所说，新的耶路撒冷要从天而降，我们每个人都会不断地降卑，在最低下的地方，得着荣耀。要找天堂吗？请记得往下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