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我在研究所里开授了一堂关于「行动中反思」的教育经典阅读课程,「行动中反思」的概念不仅强调要教导学生反思,教学者本身更需要随时在教学行动中,根据课程教材、学生差异以及个人价值偏好等各方面的状况,反思并调整教学的方法与进度。
也就是在同样这一个学期,我在另一个学校的大学部开授了方案设计的课程。虽然这门课比较多是操作性的技巧,但因为自己很强调「反思」,所以从开学至今,我在课堂上一直很强调反思讨论,也就是透过不断提出问题,让同学了解「为什么」,而不是仅懂得「如何做」而已。我甚至经常在课堂上以「行动中反思」的概念,向同学说明「自我反思」对于一个专业工作者的重要性。
但前两周,这个大学部的班有二十四个人修课,只来了十个同学。当下我并不十分了解会发生这种状况的原因,本来也想破口大骂,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因为这个班从开学至今,不仅参与课堂讨论的状况十分被动,就是多数分组作业也没有依照期限缴交。可是最后我还是耐住性子,到下一周(也就是前几天)课堂上才请同学以匿名的方式写下「1自己当天没有出席的原因;2.这堂课该如何调整会增添自己来上课的动机」两个问题。
在回收的二十份意见里,有给予鼓励的,也有提出批评的。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有几位同学都提到「上课老师提问的方式太强势,一直讨论很累,很不习惯上课一直发言」。几年来我在几所大学开课,虽然多数台湾大学生或研究生确实不习惯思辩、讨论,但遇到同时这么多同学强烈排斥反思讨论倒是第一次。当然,回应意见中还有许多是对这门课该上什么有不同看法的(多数人建议只要讲技巧、看案例就好,不要思考什么逻辑原则)。
坦白说,我自己的「行动中反思」的举动可能有点自找麻烦,因为教书几年来,同学们虽然会表示上课讨论有压力,老师要求比较严,但却很少同学表示「老师说话太强势」或「不想要反思讨论」。也因为收到这样「血淋淋」的回馈,让我这两天心情十分低潮,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没什么学问,但教学还算认真,与同学互动过程中也能分享到同学反思成长的喜悦。
就这样,我绞尽脑汁,反覆思考我采用提问辩论、反思讨论的方式上课究竟有没有问题?从我当老师开始,始终认为「培养学生反思能力」应该是大学或研究所教育的核心目标,至于技巧的学习虽然也无须偏废,但应该是价值信念确立后的下游工作。越思考就越觉得烦躁,不明白为什么实践了几年的教育理想和教学方法,在过去的时间里都可以顺利推行,遇到这个班的同学就窒碍难行?
沮丧中,我找了一些师长和朋友聊聊,得到的回馈多是:「同学有个别差异」、「这个班可能风气一直就不好」,「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动脑筋」……。这些话都很有道理,但在我心中还是怪怪的,总觉得有个心结无法打开。直到昨天晚上睡觉时,我突然想通一个道理:当我传福音给其他人,如果别人没兴趣听,或不想接受这个福音时,我心理虽然会觉得可惜,但却不会生气,也不会想强迫他一定要接受,因为我认为这是他自己对生命的选择。同样地,作为一个老师,我要向同学介绍「反思的能力」,他们是否也有权利选择继续沿用「讲光抄、背多分」,等待老师给予标准答案的生活方式?
在课堂上,我经常提到尊重和包容差异的重要,但在这次的事件中,我琅琅上口的价值观却成为我自我矛盾的根源。我开始问自己:大学教育是否应该尊重或包容不想学习反思的同学?因为这是他们对生命方向或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要他们没有妨碍别人,也本分地将作业交出来?
经过这次的事件,我发现「行动中反思」真的是「知易行难」,因为身处一组被社会大众标签化了的权力关系(老师和学生)要做出改变,不仅得改变与自己相对应关系的人(学生),更得勇敢地面对同学给自己血淋淋的负面建议。而勇敢面对别人的挑战,中肯地区分自己和他人应该负起的责任,真的需要有相当大的智慧和勇气。
写到这儿,我突然想感谢过去上过我课的学生,也想向他们致敬!!因为和这个班一样,想必他们在上我的课时,也承担了不小的压力。他们虽然偶尔会跟我哀嚎一下,但是他们总是勇敢地承接我丢出的问题(有时候可能真的很呛),并且愿意地以此反思自己的生命与所处的环境,甚至做出不一样的改变!感谢他们在过去那段日子里,对我执着某些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的包容与尊重,甚至还时常给我鼓励。比起他们,我似乎是更需要反省的人!
也因为这样,或许我也该感谢这个集体跷课的班级,感谢他们打醒了我,让我不致沦为只会口里说「行动中反思」的老师,而是真正能从教学行动中不断地反思自己的教育理想如何同时兼顾尊重和包容的学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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