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新家或许是人生中最值得兴奋的事之一。 当我从台南搭了将近一小时的公车,抵达新化镇父母亲所砌的新居时,彷佛看见父亲其60多载生命年岁的完整呈现。
从父亲特别挑选的火头砖筑砌而成的两层楼房外观、种满七里香、桂花、杜鹃、茉莉与蝴蝶兰的庭园,到布满室内、散发林木天然香气的绿樟木地板,从年轻时代即向往田园生活的父亲,就像是个在人生下半场总算被释放而出的工艺家,一点一滴地与母亲慢慢完成这幅以建筑庭园为架构的生命雕塑。
在新化这个父亲与母亲生长的小乡镇,出了一个台湾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杨逵。他所写的「压不扁的玫瑰花」,展现了在其动荡艰困时代中,一个市井小民执傲不屈的坚韧生命力。父亲仰慕其风范,逢过年节时总要细说一遍以悌后辈,虽然实在很难真实体认,但生前杨逵所送给父亲的小书柜,静静地伫立在大厅的一隅,那种说不出的书香气,倒叫我想起了小时候,父母亲常在岁末时带着我们三姐弟去拜访的一对建筑研究所院长夫妇。
两位出身于湖南的老夫妇住在成大的宿舍,独栋的旧式楼房前,也有个小庭院,种满了我至今还是不知道名字的大树。在他们简单朴实的客厅里,家饰少得惊人,只有院长自成一格的字画吊在微微斑驳的墙上,小巧的木质书柜摆放着几本建筑历史书籍;干净的茶几上摆放着的几株黄水仙,与躺卧在藤椅上叫人倍感亲切的旧式花布抱枕相得益彰。
我喜欢老院长的字画。白净的宣纸上一长串透黑的国字,每一笔划都同时吐露出清刚与柔韧,又有着赤子般的天真之气,竟使得每一个字都如五线谱上的音符,饱含着等待成熟、跃跃而出,却又稳重儒雅的姿态。
在那个古老得有些灰朴的老式庭房里,时间流得缓慢而舒适,是一种不急不徐的脾气,是一种完全不属于这时代的美好气息。那是绮君写桂花雨的气息,是徐志摩写再别康桥的气息、是张爱玲写惘然记的气息,是苏东坡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偶像、单纯并一股孩子气般浪漫的气息。老夫妇待客的热情,有别于今时人与人之间总是来去匆匆的交应,在他们的真诚挚性的笑声里,没有半点儿虚假。累积了一辈子的学文涵养,使得他们即便只是与我的父母亲闲话家常,举手投足间,仍释放出如冬日烘阳般的长者风范,孕育着说不出的清明净亮。
我没法听懂长辈们的说话,但我喜欢那片刻的煦煦。那片刻像一条溪水潺潺流着,森森细细地流着,流着流着,彷佛一世纪那般的长,长得让一个墙外的车水马龙,都喧嚣得毫无意义。
在缓慢的时间流里,聆听…
在那宁静如永恒的流里,一切事物都令人惊叹地、精致地放大了:吹过树丛引起沙沙声的冷风线条粗劣而鲜明、栀子花浓郁饱和的芬芳像匹脱疆的野马直奔过整座庭园、细巧的阳光满片则落下满地金黄璀璨的奢华…我听见新翻的泥土每寸都在呼吸,每一只红砖里的蚂蚁都在辛勤,每一株枝芽都在期待春临…在那个每年的短暂造访、那个我自己站在庭院树下、或坐在充满听不懂的大人话的书画客厅里,那些片段的永恒宁静,那些轻风吹过树梢、盈盛着所有的美妙气息,都像老院长在白宣纸上挥毫出的每一笔,化成了对人世天地间、对自己,悲悯感激的旋律。
这一切惊人的美丽细致,撼动着我,至今的我仍无法全然明白,微小的自己何以配得领受这一切?
直至多年后的今天,当Sarah Edwards在「Dark But Lovely」里唱着:
「Though I’m poor, You say I am lovely.
Though I’m dark, You say I’m beautiful.
Somehow my weak glance, it overwhelms You.
Somehow my weak love, it has stolen away your heart.」
我站在新居前渗透着泥土与各种花草树木香气的庭院里,站在父亲所收集的牛樟木茶几与茶壶字画间里,再次感受到那无可言喻的感激…
★图与本文发表于部落格:阿稣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