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又开

【作者:小立网路作家Ⅰ 2015.07.13


T来自印尼。初到家里帮忙看顾年迈的父亲,农历新年才过。然而春节的气氛仍旧弥漫,许是因为年前为了应景买了一盆花开茂盛的蝴蝶兰端放在客厅,花期漫漫,似乎永不凋零。T来的前三个月,常常站在花前,看花或者想家罢。终于,蝴蝶的翅翼一朵接续一朵渐渐皱缩,萎顿于地,T将落花先后拾起,并不见弃,依次将它们轻轻安放在原花盆里。大概她的心绪也随之收拾停当了,T愈来愈融入我们的生活。

父亲的健康日有起色,T的悉心照看绝对功不可没。有时,听见父亲和T两人鸡同鸭讲不知聊着什么,呵呵呵的笑声传进书房,我的嘴角不禁也跟着上扬,安心地继续埋首工作。父亲依赖T也疼爱T,每次要带父亲外出转悠或者打打牙祭,非T同行,否则不去。有回我们从淡水渔人码头用餐完毕,回程上,父亲突然嚷着停车停车,以为T被遗落。T赶紧从前座探出大半个身子让父亲看个分明,一迭声安抚:「爷爷,我在这里。你看,我在这里,对不对?」 T还把手伸得老长,让父亲实实在在地握着。

T来了之后,家里变得窗明几净。我告诉T:书房由我自己清理。实在因为书房既小且杂,到处堆放着只有我自己才清楚的一干什物和书籍。然而T,悄悄将书房中露出的畸零地板、桌面的电脑萤幕擦拭得光可鉴人;键盘书面文件等纤尘不落;盆栽终年滋润绿满窗台。最厉害是在我的乱书堆快要酿成小小土石流,T总有办法在几乎不更动位置的情况下巧妙维持着平衡,完全不打扰我的使用习惯,让书房一迳保持着亲切的紊乱。

真快,T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

当她结束长假依约从印尼再回到家里时,日子渐渐变得凝滞起来。我们,尤其父亲,还处在久别相逢的欣悦中,T似乎隐有愁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没多久,T就病了,带她去诊所,遵照医嘱吃药休息。两天后,T发高烧,身子很沉。赶紧叫车送至医院急诊。做了一连串检查。在观察室的病床上,吊着点滴的T想如厕,搀着她去,顺便拿了塑胶试管帮忙取尿液检体。T慌忙按住我的手,表示自己来,然而她的手打抖得厉害。重新躺回病床,T愈显不安,要我赶紧去上班,我说请好假了;T便催我回家看顾父亲,有教会的姊妹会来帮忙,我说。「放心吧!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翌日,带了T甚爱的炒面及水果。我去把筷子冲冲水,转身回来,看见T自行用手抓着热气腾腾的炒面,吃得一脸一身,我愣了一下。去拧毛巾,回来又见T抓着水果往嘴里塞。
「慢慢吃哪!」我把果叉递到面前,T反倒垂下手:「不好吃」 「哦?那,想吃什么?」「椰子面包」T粗声粗气回答。我在医院的便利超商转了一圈,只寻到椰子饼干。提着饼干回病房,老远见T把自己密密匝匝裹了起来,我近前把她的脸从两件被褥里拨出来,发现T的脸绯红滚烫,全身打抖。赶紧通知医护人员。

我用冷毛巾帮T揩脸降温,T一把打落毛巾,我还来不及反应,「哗…」的一声,T翻身呕吐,我赶紧拿塑胶袋承接,T一把挥落,全吐在床上地上,我和护士齐力换床单被褥,T又一把扯落手臂上正输打抗生素的针头,弄得满手鲜血。医生也觉得不对劲,紧急排了头部断层扫描。

扫描室厚重的大门在我面前渐渐闭阖,不久又开启,工作人员请我入内协助。T在低吼,拼命扭动头部不让摘下金属耳环,谁的手过去就狠咬谁的手。「乖哦!耳环我先拿下来,作完检查就给你戴上喔」我蹲下来用手指顺开T纵横散落一脸的乱发,T瞪着我,眼神涣散迷乱,但终究放弃了挣扎,任由我将耳环轻轻拔取了下来。

结果需要作进一步脊椎穿刺检查。我在同意书上签了字,徬徨不安之下给参加的教会小组发了短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T的高烧不适让她陷入极度疯狂,岂肯配合弓背曲膝像只虾米乖乖不动让人抽取脑脊髓液。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当医护人员气急败坏跑来找我时,我已有心理准备。随之进入密室般的诊间,还是吃了一惊,那真的是T吗?

骋全力都挣脱不了手脚四肢被牢牢绑缚在治疗台上的愤怒,化为一声比一声更尖厉的咆哮,我从未听闻如此撕心裂腑的哭叫,T一定承受不了体内庞大的正在肆虐的什么,所以藉由大量的泪水竭力的嘶吼企图去消解去释放出一点什么?她的整张脸涨红扭曲,甚至狞怖。

医生说T太激动,打了三针镇静剂仍不见效,根本无法抽取检体。现在要再次施打,需要我帮忙安抚。医生、两位护士加上我一共四个人企图稳住T,保护她不在过程中受伤。然而,T已不是T。我不间断的抚慰全不见效,T已不认我了。汗水透湿我冰凉的脊背。后来,T将脸面整个朝向我,口中吐出一长串含糊不清的咕哝,是印尼土语吗?那样迫切那样慌乱向我求救或者讨饶还是什么?我竟一点,一点都不能懂得。看着T望向我的满是泪水的双眼,我再也撑持不住……

「逃」出检察室,远远一个熟悉的人影快步向我走来,是小组里的姊妹。当她握住我的双手,那一刻我竟哽咽不能言语,然而风雨飘摇的心就此稳定了下来。具有医学背景的她,给了我许多帮助与安慰,并且陪着我一起等待T作完漫长的检查,陪着我继续等待检查报告出来。等待的过程中,牧师和长老也赶到医院。牧师带领我们,围着病床同心为T祷告。此时的T终于完成脊椎穿刺,在施打六针镇静剂之后。现下正陷落无边的梦魇,醒转不了。

T进了加护病房。T回到一般病房。T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期间,牧长以及弟兄姊妹前往探视,也来到家里安慰父亲与我。当我们不意摔落深井时,我感觉手,愈来愈多的手:以坚定的祷告、以温柔的顾惜、以歌以诗的力量,搓成一条厚实的绳索,将我们一寸一寸一寸地拉出幽暗。当我紧握绳索抬头向上,我看见围着井口那些光辉的面容,以及面容之上,一颗明亮的恒星照耀在暗空。

明媚的春光泼湿了病房。病床上,T端详着盛开在手机里的蝴蝶兰,一朵微笑静静在她的唇畔漾开。这样的微笑是我熟悉的:当我和T走在小巷,T拉住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啊!前方灰朴朴的墙头,探出的是好大一串紫色的蝴蝶兰。

T抬头凝视,认真数算:「一、二、三……,十六、十七、十八。十八个,花」她笑了。我也笑了。T和我一起见证春天如何乘着蝴蝶的翅翼来此栖留。T问我为什么家里的不再开花了呢?「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去问它」于是有那样的清晓。阳台上,T拿着湿布专心擦拭那盆不再着花的蝴蝶兰仅存的两片厚叶,一抬眼看见我,抿然一笑,那时熹微的晨光斜斜洒下,刚刚好落在T的唇畔,成为一朵定格的金色。

T没说什么。T将手机默默递还给我。我们安静对坐在病房。半个多月来,T像认得我又像认不得我,这段日子我总也感觉像梦境游走。梦里,我们同受煎熬。我偏向心理,T则身心俱疲。

「爷爷好吗?」终于,T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这是T发病以来第一次提到父亲。我潸然一笑,忍了好久的眼泪终究滑了下来。我知道,深深知道,爷爷的T,我们家的T,回来了。

然而很快,T又要走了。我徵得T的同意,安排她回印尼。T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和恶病继续奋战。阳光的脚轻轻在病房挪移。我决定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执起T的手:「我们一起来祷告罢!」我不知道T是否俯首垂眼虔心而祷,然而结束时T清晰有力的一声「阿门」,我心上的石块便应声落地。三年来,父亲主领谢饭祷告,从未听闻T的一声「阿门」。于今,我可以真正将T,我的妹妹,交托出去,安放在一双温柔而稳固的手里。

现在,T回到印尼已近三个月,家中后阳台上的蝴蝶兰不可思议地仍在怒放。小巷彼端,曾经我们踮起脚尖一起嗅闻灰朴朴的墙头悬垂而下的一大串花香。嗳!蝴蝶兰几乎是不香的。然而我切切实实感受到环绕着我们的,一股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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