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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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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电影《悲惨世界》,重温多年前聆听音乐剧原声带的感动。在廿多岁的年纪时所热爱的故事,将近中年的现在依然热爱之余,随着自己人生经历的累积,而今对故事又有更深的体会与感触。

在法国大革命的背景年代,雨果的诉求与理想—假如这个社会仍还有因为贫穷之故而迫使男人犯罪、女人卖淫、孩童流浪街头...的事情发生,我们就不能同意,应当不惜洒下热血革命加以改善—已经渐去渐远,这个世界因为理想的推动和贫穷的压迫确实是翻腾过几次,然而旧时代的上层贵族阶级虽被革了命,却也不过是一番权力的重新洗牌而已,新的社会依然有新的权贵、新的既得利益者,也依然有新的「下层阶级」,仍然有男人犯罪、女人卖淫、孩童无依...也仍然有人街头流浪饥寒交迫。历史的经验事实向我们证明:使用暴力打破罪恶结构的做法是行不通的,暴力根本推翻不了什么,只不过是杀人流血之后换了一批人站上台而已。我们现今寄予盼望的是一种安静的、非暴力的、由内部生发的、缓慢却彻底而实在的改变,是从人心与思想开始,从教育工作着手....既然说到人心,不妨就从故事里的两位男主角尚万强与贾维谈起吧!

说是两位男主角,实在是因为这两个角色本是被设计出来要并列齐看的一对,两个典型相互对照映衬,角色的音乐主题旋律也是共用的。剧情里头他们始终是死敌,尚万强是逃犯而贾维是穷追不舍的警官,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势不两立的对立面,然而骨子里他们两个人其实很相似——都是出身社会的最底层:孤儿尚万强依附姊姊、姊夫生活,姊夫死后他做工担负家计而仍不足以糊口,于是饥寒起盗心,终为偷一条面包喂孩子而被捕下狱;贾维的父母本是罪犯,他根本是自幼生长于监狱之中。两人同样来自社会底层,贾维未曾沦落为罪犯,反而力争上游成为执法的高阶警官,他彻底斩断了黑暗的过去,在他心中善与恶是黑白分明的,而上层阶级就代表了善与光明,是品格高贵的人士,下层阶级则只能是罪恶与黑暗,贾维决不允许自己向下沈沦。

尚万强也曾像贾维一样斩断过去,奋力挤身于上流权贵之林,当他身兼成功企业家与地方首长的双重身份,突然又有机会可以彻底摆脱隐藏的过去(有面貌相似的人被误认为逃犯尚万强,众人指证历历,眼看法庭就要将其以尚万强的身份定罪判刑,真正的尚万强将可从此高枕无忧),此时的尚万强内心挣扎不已,然而他至终还是挺身而出,说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逃犯尚万强,法庭上被误认的被告应当被无罪开释。

当休•杰克曼饰演的尚万强演唱着『我是谁?』(Who am I?)歌词表现出主角心中的百般挣扎,他有太多好理由可以任由事情朝他自己有利的方向去发展,不单是为己,更可以说是为了而今许许多多依附他而生活的人们,他必须保全自己,然而至终他想起这决定权本不在他自己,因他的生命早已在多年前就因主教的帮助而归属于上帝:

My soul belongs to God, I know
I made that bargain long ago
He gave me hope when hope was gone
He gave me strength to journey on
Who am I? Who am I?
I am Jean Valjean!
And so Javert, you see it's true
That man bears no more guilt than you!
Who am I?
24601!


上帝将尚万强过往的记忆带回给他,这过往的阴暗、羞耻、罪恶的记忆,却也是盼望所以能够重新生发的关键起点,因为站在一个蒙赦免饶恕的罪人的地位,赋予尚万强勇气,以更新的生命继续前行人生的道路,领受新的使命,担负起爱邻舍的责任,那邻舍是险些被误审下监的代罪替身、是受尽苦楚濒危的芳婷、是孤弱无依的小珂塞特...甚至将来也包含了一向与他作对的贾维,以及与珂塞特相恋的青年马吕斯。当尚万强为救马吕斯脱险而向上帝恳求,其祷词"Bring him home"深挚而动人:

God on high
Hear my prayer
In my need
You have always been there
He is young
He's afraid
Let him rest
Heaven blessed.
Bring him home...
You can take
You can give
Let him be
Let him live
If I die, let me die
Let him live
Bring him home...


在这份代求的祷词中,我们看见年长的尚万强对上帝已是完全的倚靠信赖,不再有挣扎与怀疑,全然地委身并托付其心愿。最后当他临终离世之际与芳婷的合唱,他依然站在悔罪的地位吁求救赎,并唱出有名的那一句“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
Forgive me all my trespasses
And take me to your glory.
Take my hand
I'll lead you to salvation
Take my love
For love is everlasting
And remember
The truth that once was spoken
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假如我们说尚万强起初是一个愤怨的『受害者』,并因这股心中的激愤而仇恨世界,并且也毫不犹豫地以恶行来还报这个对他不公的世界,那么在他生命中出现的那位不以受害者自居却反以德报怨的主教,就是后来翻转他生命轨迹的一个关键点。尚万强的自我认知从受害者转而成为自承有罪的被告,并终其一生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自来并非无辜,知道自己确实是加害者(电影中未演出,但小说中有说明尚万强在蒙主教救护之后仍然一背转身就强夺侵吞了清烟囱小童的钱币)、一个绝非无辜的罪犯、渴望被饶恕而有待救赎援助的被告——这一切的深刻体认都来自尚万强对过往自我的记忆,他不曾抛弃记忆,也就不会抛弃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会在法庭中站错位置。

反观贾维,他一生比尚万强更努力求上进,然而始终认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应该是原告,甚至是审判者,他执着于自己的是非善恶标准,在处理芳婷的事件时显出他完全由外表的身份地位来审断人,偏颇于上流社会的仕绅,不齿一个败坏风俗道德的妓女。因此当市长挺身维护妓女芳婷时,他简直不能忍受这个是非颠倒的世界。贾维因为站错地位而导致自己走上一条无解的死路,他以为自己不仅是法庭上的原告,更是审断是非黑白的审判官,既然如此,当他发现自己也落入浑浊不清的状态,竟容许他追捕的罪犯救了他的命,而他又因此再难以公正无私而执法无情时,贾维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这是他绝不允许的自我堕落,因此他的人生就卡在这里,走到了一条绝路—前方危崖,此路不通:

Damned if I'll live in the debt of a thief!
Damned if I'll yield at the end of the chase.
I am the Law and the Law is not mocked
I'll spit his pity right back in his face
There is nothing on earth that we share
It is either Valjean or Javert!
And my thoughts fly apart
Can this man be believed?
Shall his sins be forgiven?
Shall his crimes be reprieved?


当贾维因为太过努力向上、向善,而忘记自己也有罪,只企图以自己的一套标准来解释自己的言行举动皆是『正义』,自我说服的贾维看不见自己其实正在加害于他人,因此也不可能意识到自己与尚万强其实并无两样,同样都需要被饶恕,也同样都需要被拯救。对自己的罪的遗忘与合理化,或者可在暂时之间缓解了面对自己罪行罪状的痛苦,却也会因此让自我迷失在虚构的现象中,无法面对真实自我、无法面对事实真相,故而也找不到一条真实可靠的出路。

对过往的记忆是绝对必要的,并不是记忆起身为『受害者』的过往,希望找到一个为自己的伤痛损失负责的对象,藉由审判定罪来获得安慰补偿;而是记忆起自己身为『加害者』的过往,因此能够为此罪咎担负起一份爱的责任,如尚万强为芳婷抚养她的孩子珂塞特一般,对于过往的记忆反倒给予自我一份面对真相的勇气,一份将来的救赎盼望。遗忘过往的记忆将使得苦难的现实无解,甚或更增苦难;而收纳过往的记忆,一份由唯一真正公正的审判者上帝所归还给我们的记忆,将是新生盼望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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