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錢致渝 2004.08.08
陪著又沒話
父親和末代皇帝宣統同年,差不多活了整整一個二十世紀。他是典型的傳統中國讀書人,溫良恭儉讓。但在兒女面前,卻是不苟言笑。他背誦了大部分的四書和古文,學的卻是電機,在抗戰的烽火中創建了好些電廠。
三十幾年鰥居的日子裡,父親雖然因為敦厚体恤,又從來不介入兒女家事,深得七家兒女的敬愛和孝養。可是沒有了媽媽這感情的橋梁,嚴肅寡言的父親和他所深愛的兒女中間,無形中好像有了一座牆,加上長日的寂寞無聊,使得父親不時長吁短嘆。
四年以前,我因心疼七十幾的大姐、姐夫,多年服侍爸爸太辛苦,就把爸接來長住。那年爸九十四歲了,身体明顯衰弱下去。每天除吃飯以外,很多時間都在睡覺或打瞌睡。厭了就要出去走路,走路不陪不放心,陪著又沒有話說。就這麼走到蹣跚,走到氣喘。
那一個暑假,我在悲傷中度過。人都說爸爸福壽雙全,可是我看見爸爸的身体,已像朽木枯槁。更心痛的是,他心靈裡的光也像要熄滅了。
偏偏有幾天天就還連著下雨,就連出外散步走路都難了!情急之下,我向上帝呼求,求他幫助我打開爸爸的心。
爸不開口,我就一本正經地拿了筆記本,詢問他一生的種種。起先老爸還真沒想和這個非他時代的女兒對話,後來擋不住記錄家史的正當理由,漸漸回憶起過去幾代的時事、工作和生活。
他雖然仍習慣性地保持著為父的尊嚴,但不時也忍不住講一點兒時的趣事。他講到四歲的時候,奶奶讓他坐在北京家門口的小板凳上,看同年齡的小宣統皇帝坐了大車出遊。講到爺爺的嚴厲和背後的慈愛,又說起1927年東北大帥張作霖在奉天被日本關東軍炸死的震驚。
在爸爸緩緩的陳述下,中國近代史和家史都鮮活起來,我記滿了一本子,見到了爸在歷史中的輪廓,也開始隱約体會出爸爸的血肉和感情。
有一天散著步,爸居然自動講述起他外公以前作清朝蒙藏大臣的舊事。說完了,爸興味索然地搖搖頭:“過去了,都過去了,都沒有用的。”然後作出結論:“真正有用的就只三件事:吃飯,睡覺,還有走路。”
我心裡淒然,那不就是僅僅活著嗎?能永遠這樣吃飯睡覺走路下去嗎?我大著膽子說:“還有一件。”爸意外起來:“還有什麼?”我說:“要有家可回。”爸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我再說:“要有家可回。”
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言語了。我心裡向主呼求,讓爸爸有家可回吧!媽媽在世時,爸媽有最溫馨的家,信主的媽媽靠著耶穌的愛把我們養大。爸爸順著、幫著媽媽,卻沒有真正接受耶穌,反而認定人死了就完了。媽媽回天家三十多年了,爸總覺得自己沒有家了。這種悲苦,愛他的兒女也無法分擔。家,爸多需要有個真正的永遠的家啊!
爺爺請吃糖
爸的心到底漸漸的打開了。不只是因為女兒的堅持,更是被教會裡的愛所熔化。教會裡就有這麼幾個有愛心人,有事沒事地會來看望老人。他們可沒有傳統規矩的包袱,不由分說地拉著老人親熱。爸爸本來其實也是性情中人,這一會兒被人爺爺長、爺爺短的一叫,居然表現出了意外的真摯幽默。
爸的房間牆上掛著爺爺的照片。有一個教會裡的姐妹,從小是她爺爺帶大的。她想念她的爺爺,我爸爸想念我的爺爺,兩個人就看著我爺爺的照片一起流淚。
萬聖節快到了,爸的另一個小朋友,捧來了一個畫了缺牙的南瓜。爸把南瓜舉到鼻子前仔細端詳,說:“好呀,它跟我一樣,缺牙!”那天晚上我進爸房,他一個人捧著爺爺的照片琢磨,見到我就問:“爺爺這時候有幾個牙?”我想到媽媽當年總說爺爺太凶,沒有笑臉,就大著膽,有點賭氣地說:“我怎麼知道,爺爺又不笑!”爸居然不以為忤,儘自去鏡子前漱洗。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一本正經的到我面前來大聲宣告:“我還有八個牙!”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想抱著爸,為他的調皮歡呼,不過我還是規規矩矩的應了一聲:“哦!”
一次在教會裡,離聚會還早,我們正緩步走到前排入座,迎面飛跑過來一員小將,一面大聲喊著:“爺爺,請你吃糖!”一面塞了什麼到爸手裡。我還沒有回過意來,爸已經大聲響應了:“那我今天晚上就不哭了!”說著將兩顆糖放入胸前口袋裡,忍著笑仰頭挺胸大步向前就位。這樣的默契,看得我目瞪口呆。
有時候我出門,請年輕的姐妹陪伴爸爸,居然偷看到原來拘謹害羞的老爸,踮著腳尖和人家比高矮,捲起袖子和人角手力。我打電話回家時,竟然聽見五音不全的老爸,拉開嗓門,也不管是哪個年代的歌,就跟人高聲唱和。
誰要去走私?
爸爸越來越像小孩子了。原來不吃零嘴的,居然愛吃起糖來,也跟兒女也開始含蓄地表達感情。爸夜裡醒來,看見我還在電腦前工作,他會手裡藏了糖果偷偷放在我桌上,甚至于放到我嘴裡。主日學只要是我講,他耳朵根本聽不見,卻一定要坐在正對面,聚精會神地看著。講完了要我喝水,顫巍巍地堅持為我拿書包。
有一次爸問我,客廳牆壁上掛的字畫說什麼。我才念了半句:“大江東去,浪淘盡......”爸就一口氣把蘇東坡的《念奴嬌》背出來了。于是乎散步的時候再不愁沒話說了,只要一本古書在手,一句話作線索,就可以拉出一大串的珍寶,連《論語》都在封藏的記憶裡:“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這以後奇蹟式的,爸把塵封大半個世紀的記憶寶盒一個個開啟。不僅是家史,古今歷史,唐詩,古文,口琴,各國民謠,二三零年代的中國老歌,專用鋼琴黑鍵彈出的中國古曲,甚至他自己從來沒用過的珠算口訣,都一一出籠了。
原來好像行將就木的軀体裡,活鮮鮮地跑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智慧、慈祥,博學像長者,卻又單純快樂地像孩子,他好像在愛裡得到了自由,可以放心地返老還童。
我難得寫了一首小詩,去跟爸說:“我寫了一首詩。”爸興趣盎然地回答:“誰要去走私?”我連喊了幾遍“寫詩”,極度重聽的爸硬是想著“走私”。我忍不住大笑,就放棄了,回到書桌面前。
過了一陣子突然聽見爸高聲叫喚我:“小妹!小妹!”謙和有禮的爸爸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地喊過人,什麼事如此嚴重?趕快奔過去,居然看見爸好端端地坐在沙發裡,“我全屋子找了你一圈找不到,只好叫了。你怎麼走私的話沒說完就走了?”
哎,差不多完全失去目力的爸,看不見女兒就坐在書桌前不稀奇,稀奇的是拘謹嚴肅的老爸爸,居然變得如此幽默自在,把小女兒叫回來談走私!
終于讓他明白了是“作詩”,沒有要走私,于是乎爸就說,毛澤東會作詩,豪情萬丈,秦始皇如果會作詩,一定更氣壯山河;于是乎說秦始皇姓嬴叫政,于是乎李斯、趙高,劉邦、項羽都走出了記憶;于是乎我就去找來鴻門之宴和指鹿為馬的典故,父女兩人著實快樂了一番。
一面談古,一面開始給爸剪手指甲、腳趾甲。捧著那一雙曾經為我多年辛苦的手、奔路的腳,心裡滿溢的是幾近神聖的感激和溫暖,也分不清是對父親的還是對神的。
然後是修臉刮鬍子。小馬達嘟嘟地在臉上走過,好像按摩。“你又讓我瞌睡了。”好吧,索性再睡一覺,腳還沒有擺上沙發,人已經睡著了!一小時以後,看見爸悠然醒來:“睡得真舒服!”滿意地伸伸懶腰,回味無窮。
兒童冰淇淋
“爸,去買菜好不好?”“好呀!”買菜爸最開心,總是忠心耿耿地推著車子緊緊跟隨,用遲鈍的手指吃力地打開塑料口袋,讓我裝水果蔬菜。
買到一半,估計爸累了,我就問:“要不要吃冰?”爸帶著害羞,甜甜地一笑說:“還是要吃的。”我為爸點著:“要一個單個的巧克力冰淇淋!”服務員說:“哦,兒童冰淇淋,七毛二!”她看了爸一眼,對著我會心一笑。原來爸就真像兒童一樣等著,眼神裡是欣喜和期盼。
他把車交給我,拿著冰淇淋,蹣跚地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享受。那滿足的笑容,叫人一陣心疼。買好菜回來找爸,他把最後一口冰淇淋遞過來說:“你也吃一點!”真像孩童一樣的天真爛漫,你舔一口我舔一口的呢!人還真可以這樣重享童年的幸福呢!
在落日金輝中,我們父女倆一前一後,緩步走向停車場。前頭的是女兒,為看不清路的老爸帶路。後邊推車的是老爸,推著車腳步就穩了,又有成就感。
出門轉這一圈,買了菜是其次,讓爸活動了筋骨,少去了無聊,享受了冰淇淋的甜蜜和秋陽落照的光輝,我的心懷中滿足而感恩。
回頭招呼正走在馬路中間的爸爸,想起多年前爸也是這樣護衛著孩子,現在卻換作了他自己,同樣疏軟的頭髮,柔和而童稚的臉龐,蹣跚的步履,認真推車的表情,更加上嘴邊擦不乾淨的冰淇淋!以前覺得一個大人掛著冰淇淋怪難為情的,現在卻恬然于這反璞歸真的寶貴。走著想著,我們迎向金色的夕陽。
到家了,爸急急忙忙地幫忙搬菜。給輕的嫌不夠,自己又抓了一大堆。後來到底太重了,一隻腳硬是上不了台階,自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讓我及時把菜接過手。
爸像孩子一樣幫忙把菜拿出來,高高興興地把為他買的甜甜圈帶回房間,爸變得這樣的自在滿足。晚飯前謝飯,爸爸安安靜靜地先我們低下頭和肩。他那樣的肅穆敬虔,全然的安息,給我一種莫名的感動,好像被帶回遠古的年代。
意外的門鈴響了,來了一位老牧師,兩位老人一見如故。老牧師說:“我們年歲大了,要知道我們人生的列車開向哪裡,要為自己未來的歸宿作打算。你說對不對?”
爸說:“對呀!”然後居然爸就跟著老牧師,一句接一句地禱告:“父神,我過去不承認你......謝謝耶穌為我代罪,謝謝你赦免我,以後我要信靠耶穌......”
爸的聲音是響亮又迫不及待的,我終于明白這些日子來,我眼見的是一位老人,在天父的懷中返老還童,所以這樣的快樂滿足!
老牧師走了,爸唱著歌去漱洗,拿掉假眼、假牙和助聽器,把女婿給灌好的熱水瓶拿進房間。然後走來坐在我桌子對面,靜靜地看我寫我們的一天和爸爸的生活。
九點半準時熱了牛奶送爸爸上床,又會是一個香甜的好覺,明天早上去看他,又會見到一個深深的,安祥純潔,無邪無牙,像嬰兒似的笑容。
當年我撫養兩個兒子,日日新鮮,享受他們的成長。真沒想到今天孝養父親,居然也天天有新的溫暖,新的發現,也是享受。啊呀,夕陽無限好,不怕近黃昏,因為今天的夕陽,明天還要升起來,成為為更燦爛的朝陽呢!
作者生于重慶,長于台灣。曾任教于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
轉載自《海外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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