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佑生 2022.03.13

插圖／劉聖秋


「辯論者的話給我祖先阿萊的衝擊太大了，阿萊剛開始也不當回事，可是讀著羊皮卷，喔，也就是摩西的律法後，他也漸漸發現辯論者所說隱藏在表面之下的主題。如果那才是上帝的心意，那他之前所做的奉獻、敬拜，不只是流於表面，還只是隨自己的意思解釋上帝的事、滿足自己而已。所以他也像辯論者說的，按著律法所說的轉向上帝，開始等候那個日子、那個人。」老人回想起來，心頭著實百感交集，因為不只阿萊沒等到，阿萊的兒子、孫子也沒等到。

這個要求成了家訓，與羊皮卷一直傳給下一代，直傳到老人身上。時代更迭，若說他們有什麼相同之處，那就是他們一生都追求公義與虔誠，卻也都沒等到那個日子，他們一家也因此一度成為大家笑話的對象。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啊？我只是個小孩而已。」聽到這裡，男孩納瑟忍不住嘟嚷著，抗議的意思非常明顯。他雖然成功撐住、沒有被瞌睡蟲打敗，不過一個下午聽下來，實在也沒什麼新鮮有趣的，要不是擔心被老人延長「刑期」，還真的想拔腿就跑，他可是有把握讓老人連背影都看不到！不然這個枯燥索然、聽不懂的故事聽了真是痛苦，這也是懲罰的一部分吧？再忍忍，就快結束了。

老人對這問題並不意外：「因為你需要知道，即使你還小。」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而且，現在不知道沒關係，你只要記下來就好，長大後，你會知道的。」老人說完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卷羊皮，遞給了納瑟。

納瑟對這羊皮卷並不陌生，因為自己這個月反覆誦讀的就是這玩意兒，他忽而靈光一閃，想到剛剛的故事：「莫非……這就是那個……？」

老人對納瑟的機靈很滿意，含笑地說：「是的，你還是有在聽嘛。」這話說得納瑟臉色一紅，薑真的是老的辣，看樣子他之前的那些小動作都沒有逃過老人的眼睛。

「你想得沒錯，這就是辯論者給我祖先阿萊的那卷羊皮。我沒有孩子，難得這個月和你有相處的機會，就當禮物送你吧，對你會有幫助的。」老人站立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向著他的小聽眾道別：「我要走啦，可能沒機會再見面囉！」

納瑟一怔，老人這種道別的語氣還是第一次聽到：「老爺爺上哪兒啊？」沒機會見面？想不到他竟然心想事成，今天真的是最後一次？只是這麼突如其來，還是讓未曾經歷生離死別的男孩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只知道那應該不是驚喜的感覺。

老人看了看納瑟，眼神飄向遠方：「我要上耶路撒冷去。」沒等男孩發問，老人逕自解釋他的心思：「我們家自阿萊開始，都在等那個日子，可是阿萊到老都還沒有等到，就死了。阿萊的兒子也是這樣，不知道過了幾代，都是這樣，我祖父一生也是如此，我父親也沒等到，他們一生都相信辯論者所說的，那個日子必定來到，可是他們都沒有遇到就死了。不過他們也沒閒著就是了，他們把這個信息傳給兒子、孫子、親戚和鄰居，而且反覆考究辯論者的話。只是這麼多年過了，他們畢竟沒等到那個日子，我們家中還是有人懷疑而打算放棄。」老人沒說出口的是，他自己也曾懷疑過，只是他祖宗阿萊的經驗，他也經驗過，因而踏上阿萊所走的路。

「現在到我了，我要去耶路撒冷等那個日子。其實我一個月前就該動身了，不過你父親把你帶來，我想，也不差這點時間，就答應下來了。」老人的語氣平平淡淡，沒有什麼激情，可是納瑟卻感到不可動搖的堅定，痀僂的身形似乎注入了難以形容的力量，以致於他那句「沒有等到怎麼辦？」的挑釁怎麼樣就是無法說出口，老人似乎聽到了男孩的未竟之言，笑了笑摸摸男孩的頭，就像平常一樣。

只是自那天起，納瑟再也沒看過老人出現在小鎮上，留給他的羊皮卷，無聲地證明了這個月的點滴。

＊　　＊　　＊

老人踏上洗拉前往耶路撒冷的路，路途雖然不遠，可是對他卻是意義重大，他會像祖先一樣，等不到那日子、那個人嗎？他也沒把握。畢竟，這麼長久的時間下來，沒等到的人太多了。老人不禁苦笑，說不定再過不多時，他也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可是雖然沒把握，老人還是固執地等待著，隨著研讀羊皮卷及反思辯論者的話語，他越來越同意辯論者所言，人們有轉向上帝的需要，以及律法有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這些歷史累積的經驗，都讓老人不得不承認，如果想要照著律法字面所說去行，是無法全部做到，徒然令人感到挫折沮喪，但如果真的有盼望，那只剩下律法中那個日子、那個人了。

這次到耶路撒冷，似乎比老人記憶中多了不少人，有些人像是從外地來的，有不同地區形形色色的衣著打扮。這讓老人心生疑惑，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是羅馬帝國正在舉行全面性的戶籍登記，所以有不少旅居外地的人都趕回來。洗拉因為外出遠遊的人不多，倒沒這個問題，鎮上負責的官長沒多大功夫、三兩下就擺平了這件事，所以老人也沒注意到有戶籍登記這樁事情。沒想到耶路撒冷竟有這麼多人返鄉，讓這座古城比過去熱鬧許多。

到了耶路撒冷，少不了要去聖殿走上一遭，數百年來，這個聖殿經歷過毀滅、重建，不只象徵著國族百年興衰，也被大家認為是與上帝關係的證據。老人拄著拐杖、牽著驢，穿過熙來攘往的人群，走向高聳的聖殿。據說重建的聖殿花了四十六年才完成，只是老人看著聳立的建築，心中有的並不全然是崇敬，源於辯論者及歷代祖先對律法真實內涵的追求，他明白如果只有建物而沒有實質，那建築物再如何宏偉，也只是徒有其表……老人忍不住在心裡嘆息。

進到聖殿後，老人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迎面而來，少婦的懷中抱著一個男嬰，突然之間，這對平凡不過的夫妻讓老人心裡一陣莫名的感觸，好像有個聲音在心裡響起：「這就是了。」老人頓時感到激動不已，向著面帶疑惑的年輕夫婦提出不情之請，顫抖著手將嬰孩接了過來，心中不住地禱告：「是祂嗎？」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他忍不住說道：「主啊！如今可以照祢的話，釋放僕人安然去世了。」

老人抱著嬰孩，眼淚滑過臉上乾癟的歲月痕跡……為了這一天，一代又一代的等候，一代又一代的疑惑，一代又一代的掙扎，終於等到了辯論者所說的那個人。


插圖／劉聖秋


老人的淚水，不僅是因為自己的悲喜，還蘊含了辯論者許久以前的預示成真，更代表了這段長遠歷史的不被理解與堅持，雖然辯論者及老人的祖先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這日子，但他們的眼睛好像越過時空看到這一天，並且以一生的年日等候著。固然老人較之他們更為幸運，得以親眼目睹，但是老人知道，他與那些一生沒有看到這一天、卻等候這一天的祖先，有一天將歡聚一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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