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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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敬佩的日本與無法完美的殘缺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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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發生的東日本大地震所帶給世人的,不僅是再次面對世紀大災難時的恐慌與無言,更讓世人上了一堂「文化震撼教育」。日本民眾在這次大災難時表現出自制、理性、耐性與相互扶持的精神,即使在這麼混亂失序的緊急狀態之下,也依然盡量地維持著秩序與守禮的態度,著實讓人不得不打從心裡敬佩。

韓國朋友們在閒聊時感嘆地說,如果這地震是發生在韓國,肯定會因為人為因素而變得更嚴重,龍山區(首爾有名的家電商區,就像是台北的光華商場或是東京的秋葉原)的店裡面,一定有一堆人趕快去趁火打劫抱走最新型的液晶電視、或是剛上市的iPad2。

我心裡也在想,如果是發生在台灣,大概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應該是一堆名嘴在電視上口沫橫飛罵政府、老百姓在街頭呼天搶地搶東西自力救濟、電視記者在現場連線報導時慷慨激昂不知所云地煽動情緒。從媒體的報導中,我們也看到當災區的災民井然有序地排隊領一天中唯一的一個飯糰時,海峽對岸的人們卻為了搶碘鹽亂成一團。

在這種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比較之下,日本國民所表現出來的冷靜態度、以及那些自願留守在福島核電廠裡的電廠員工們勇敢的行為,不但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贏得世人的讚嘆、更激發了許多的疑問。大家紛紛在問:為什麼遭遇了世紀大地震與海嘯之後,日本人可以表現地這麼沉著自制、這麼以大局為重?為什麼那些福島核電廠的自願者們這麼勇敢?

菊花與劍

這些問題,其實早在二次大戰時,就一直困擾著美軍及聯軍:日本這麼一個國土規模不算大的國家,竟然一頭挑起這麼大的戰爭,對抗其他國家;日本官兵們勇往向前、奮戰到底,甚至還有神風特攻隊式的自殺攻擊…。西方人(特別是珍珠港事件之後被捲入戰爭的美國人)突然發現,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他們所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時,美國政府特別委託人類學者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針對日本文化進行研究,想知道應採取什麼樣的戰略來終結與日本的戰爭、盟軍是否應該佔領日本、以及戰後美國應該如何管理日本等問題。當時正是鋒火遍地之際,露絲‧潘乃德無法前往日本做實地的調查,因此她利用日本電影、戲劇、小說與史籍等資料,並對日本戰俘及日裔美人進行訪談,從這些材料中,理出對日本文化的詮釋。

露絲‧潘乃德以其「文化模式」(patterns of culture)理論著名,認為每個文化本身其實如同個人,可以分成許多不同的類型、產生不同的差異,因而塑造出民族集體的性格,也就是一般人常提到的所謂的「國民性」與「民族性」。在1946年時,潘乃德將這些分析日本國民性格的報告整理成書出版,成了研究日本的經典作品《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這本書不僅影響了當時美國政府對於日本的戰略與戰後管理的政策決定,也掀起了日本研究的風潮,包含了日本人研究自己文化的「日本人論」熱潮。

菊花(十六花瓣八重表菊紋)是日本天皇的家徽,其原形是幕府時期薩摩藩的菊紋家徽,所以日本的皇室也被稱為「菊花王朝」。潘乃德認為日本民族最大的特色是其雙面性格,好戰而祥和、黷武而美好、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強、忠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在潘乃德眼中,文化具有高度的統合傾向,每個文化由一個支配性的主題貫串成為有意義的整體;而貫穿日本人倫理體系的是「忠」、「孝」、「義務」、「義理」、「人情」等倫理原則,規範著日本人每天的日常生活行為。

「民族性」的這種研究取向後來受到許多批判。我們認識到,社會並不是一個同質的群體,在每個社會裡,存在著許多不一樣的價值觀、每個人有著不同的性格,因此,很難說每個民族的「民族性」是甚麼;而且,這樣的研究好像把人看作沒有自由意志的個體,只是被文化所支配的生物。我個人的看法是,的確,社會並不是同質的群體,每個社會裡都有多元的聲音,不過,每個社會裡的確也存在著一些重要的價值觀,是那個社會裡多數的人們非常重視的文化原則,因此在人們做出生命中種種抉擇之時影響很大。

與自然共存的日本文化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日本文化,也許可以更理解為什麼當日本人面對自然災害時,會表現地那麼沉著與自制。

與自然共存,是日本文化裡很重要的元素。

日本「俳句」(はいく)是一種有特定格式的詩歌。俳句的創作必須遵循兩個基本規則:首先,俳句由五、七、五三行共十七個日文字母組成;其次,俳句中必定要有一個「季語」。所謂季語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節用語,也包含了像是「秋風」、「雪」等表現氣候的用語,以及像「櫻花」、「蟬」等動、植物名稱。以「俳聖」松尾芭蕉過世前不久最後一個俳句創作為例:

「秋深き 隣は何を する人ぞ」(あきふかき となりはなにを するひとぞ)

意思是:「當深秋之際,隔壁的鄰居,不知道在做些甚麼。」芭蕉晚年的感受,應該就像是深秋之際、風捲殘葉般的蕭瑟落寞;因為周遭一切實在太寂靜了,連隔壁鄰居不知道在做些甚麼的聲音都依稀聽得見。這種對於季節與自然變化非常敏感、卻又帶著一點寂靜與落寞的心境,是日本文化裡常見到的表現。

再以日本傳統的料理「懷石料理」(かいせきりょうり)為例。懷石料理原為在日本茶道中,主人請客人品嘗的飯菜。現已不限於茶道,而成為代表日本文化的高檔菜色。「懷石」指的是佛教僧人坐禪時,在肚子上放上暖石以對抗飢餓的感覺;這樣一種克制食慾以求修煉的精神,被引申延用到懷石料理之中。懷石料理的形式為「一汁三菜」(也有一汁二菜),極端講求精緻,餐具和食物的擺放都很講究,食物的重質不重量,可想而知一定也要價不菲。懷石料理最重要的精神,就是季節感。除了開胃用的小菜及一些必備的煮物之外,其他都是以季節性為主題的菜色,像是季節性的生魚片、魚類燒烤、及醃製蔬菜等,擺設上一定也表現出季節的特性,秋季就擺上幾片楓葉、春天就加上幾朵櫻花。

櫻花與生命的本質

賞櫻「花見」(はなみ)是日本人春季一定會進行的重要活動。每年四月左右,當日本全國各地櫻花紛紛盛開之際,大家就會攜老扶幼,相偕來去賞櫻。櫻花盛開是一種很戲劇化的自然現象,在一瞬間,嘩地一聲、所有的花全部同時盛開;炫麗地像燃燒著的火一樣的櫻花,當風吹來時飛舞天空成為「櫻吹雪」,然而,在短短二周的燦爛之後,全都凋謝。這樣的情景,讓日本人體會到生命的本質,套句泰戈爾的詩「生如櫻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寂靜」;生與死是一體的兩面,是自然中的規律。當櫻花盛開之時,生命是如此美麗,要把握短暫時機,好好地在櫻花樹下狂歡,然後接受生命的逝去,因為這是自然界的法則。這與武士道的精神也是吻合的,生命並不足惜,重要的是如何在活著的時候,活得精彩、有尊嚴。

令人讚嘆的背後:文化的一體兩面

這樣一種與自然共存、精緻、簡樸、近乎潔癖的文化,其實背後有其醜陋的一面。日本人無法面對自己社會中「不純」、「不潔」的部分。日本人認為自己是血統純淨、單一民族的大和民族,對於其他民族相當排斥。但是,在日本境內其實有很多人,並不屬於這種血統純淨的大和民族範圍,例如少數民族愛奴人、琉球人、在日朝鮮人以及在日中國人等,另外,就是同屬大和民族的「部落民」。部落民分為非人與穢多,是過去封建時期賤民階級的後代,主要從事「不潔」的工作,如殯儀業者、劊子手或皮革工人等,居住於對外隔絕的村莊或貧民區。這些少數民族與部落民,因為其「不潔」的身分,直到今日,在日本社會中依然受到許多非人的差別待遇與歧視。另外,因為日本人不願面對自己文化中醜陋的部分,直到今日,都還無法面對醜陋的現實、為二戰期間發起戰爭、殺害無辜百姓、傷害許多老弱婦孺而道歉。

無法完美的殘缺人性

身為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在生活過許多不同的文化與社會之後,我真的深深體會到人性的殘缺與無能為力。每個社會與文化都有其值得尊重的價值、以及令人讚嘆的地方。但就像俗話說的「有一好、沒二好」,所有的美好之處,都有其陰暗的反面;所有的社會制度,都一定會有其無法解決的、深深的殘缺與遺憾。

常有這樣的感覺,所有的社會體制,都只是在一堆不好的制度之中,挑出比較沒那麼壞的出來而已;想要靠著人類所創造出來的制度來解決問題,其實都只是治標、無法治本,真的不需要過度去美化、或甚至神化。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從其他文化之中,得到一些借鏡;也許這些學習,可以讓我們以不一樣的姿態來面對生命。日本人與自然共存,災害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苦難是生命中無法避免的部分一樣。因此,平日就應該為面臨苦難而做好準備;而當苦難來臨時,就可以用一種較為平靜的心態來面對,即使驚慌、卻不致於失措。而當生活風平浪靜之際,不要忘了櫻花盛開的燦爛時光極為短暫,生命稍縱即逝,因此,好好地把握每一天,將我們每一天的生活過得淋漓盡致,才不愧上帝所創造並存留的、我們短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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