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顏悅希,在一間國際化的公司裡當個小職員,閒時最喜歡逗逗其他部門的同僚,大家都喜歡稱呼我亞活,快活的活,也是活力的活。我的任務就是把貨物不破不爛地送到客人手上。簡單說,我是一個速遞員。正確點說,我是一個快樂速遞員,把快樂準確無誤地送到每個人手上就是我的責任。
速遞員的工作一點也不容易,終日東奔西跑,汗流夾背,要是碰上蠻橫無理的客人,諸多挑剔,甚至把我辛苦送上的貨品丟在一旁,就更難忍受,真想轉身就走,把貨品送給懂得珍惜的人。所以,要完成任務,就得克制個人的情緒,放低自己的性格,堅持到底。不過,我很喜歡我的工作,事實上,這份工作帶給我一些滿足感,客人熱情而真誠的笑靨,就是我工作的動力。而兩年半來,總算捱過去,習慣了,就不再出現放棄的念頭。可是最近一向風平浪靜的公司,出現了大變化,令我的事業陷於幽谷。
咱們公司是靠儲起別人的歡笑聲作為貨物,再互相傳遞,與失落寂寞的人分享,所以從來不收任何費用,因為笑容就是一種報酬。然而最近幸福和快樂常常缺貨,厭倦、仇恨、空虛的腐爛味道卻沖積倉庫,使公司的經濟出現困難,我也常常碰釘,客人把我從遠處送來的祝福都丟在一旁,然後埋怨服務不周。他們都不明白即使有人無條件送上幸福,還得親手打開和接受才算擁有。而我,似乎漸漸失去了工作的衝勁。
生活中是否太多愁緒,讓人得到快樂仍不會微笑?
工作還得繼續,這天,我按着指示,把一個笑話帶給一位大學生,紙條上附加著:令他深鎖的眉展開。客人叫高天茵,自小被家人朋友寵壞了,時常怨天怨地,眉宇間總有個小山谷。世界對他不公平了嗎?沒有。他住的好,吃的好,穿的好,朋友家人對他百般遷就,可謂一無所缺,但他還是不快樂。我熟練地說了一個笑話,預備迎接天茵燦爛的笑容,兩年的經驗,我對自己非常有信心,怎料那小山谷仍然在兩眉之間,壓在他的眉心上。職責所在,無論如何,我也要他笑逐顏開。於是我用盡諸般法寶,但原來把快樂帶給人,經驗是多餘的。有一刻,他因我的話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我始終無法令他開懷地笑。一會兒,他又再激動自己的任性。
沮喪了!氣餒了!不想再幹!
這份工作倒真是吃力不討好,為何人只懂得埋怨?我氣沖沖地回到公司,遞上早已預備好的遲職信。信是母親從我第一天上班時為我預備的,其實母親一直也反對我做這種工作,也許她是對的,我每天為別人的幸福奔走,所得的不過是一個笑容,苦了自己,汗真是徒然地流的。
老板並沒有答應我的要求,他把信放回我口袋裡,請託我為他幹最後一次。老板一向待我很好,要不是市道差,我也不願意離開。「好吧,就當是對他的答謝,反正結果如何,客人接受不接受,已和我無關……」我這樣想着。
這次的客人,瞧,竟是一個囚犯。什麼嘛,這麼簡單,缺乏幸福的人最不能抗拒幸福,要令他快樂多容易。我跟着地址來到他所屬的監獄,四處荒涼,有一位獄卒,尊看守我的客人。我看看紙條,沒有任何工具的指示,自由發揮嗎?這倒未試過。最後一次速遞,想不到還蠻富挑戰性。
監獄共有三層,而客人就是被關在最高的一層。很奇怪,當接近頂樓,我漸漸聽到狂歡的笑聲,在這各人滿有仇恨、冤屈的地方,何故能有笑聲?「你好,我叫陳明。」眼前這個輕浮的男子,就是我的客人?他長得又高又瘦,短短的烏黑的頭髮帶有幾分光澤。他話語間有一種攝人的吸引,有風采,得人信任。要是脫下囚衣,穿上西裝,就十足商業區中的上班一族。我奇怪一個這樣出色的人怎麼變成囚犯,但更令我摸不著頭腦的是這樣快樂的人還需要快樂麼?
我的任務是使哀傷的人歡笑,使幸福的人歡笑有什麼意義呢?心中一堆一堆的疑團令我無法正常工作,只得留下來繼續想法子。想不到這個奇怪的客人,還頗受歡迎,大家也願意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他,從他身上又能知道很多別人的故事,他就像牢獄裡的資料收集中心。每天早上,他也會告訴我一個故事,和送我一堆笑聲,仿佛只要有故事,他就能滿足。他的快樂從何而來,我始終猜不透,直到有一夜,我終於了解到他的確需要快樂。
那一夜不知怎地,我徹夜難眠,想起可以找陳明,聽一個關於囚犯間的紛爭的故事,或者聽一段鐵窗世界中的愛情秘史,至少借個機會探探他還缺少什麼,好讓我早日完成工作。當我來到他的房間,發現他也未睡,無聲坐在被鐵絲網圍繞的窗邊。我走近他,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個臉譜,月亮光芒映照在他的臉上,一臉的孤獨。夜,也是孤獨的,人不容易偽裝自己,陳明亦然,雖然他仍舊在強裝輕鬆,但心靈中的脆弱始終流露臉上。我明白了,他一點也不快樂,甚至比愁眉苦臉的人更不快樂。我全心想幫助他,可是快樂和愛能建立身邊的人,哀傷和仇恨卻會摧毀周遭的人,我這個快樂速遞員,被他的哀傷感染,失去了活力。
「常常聽到你說別人的故事,怎麼卻從來沒有聽過你的故事呢?」我試着打破沉默的對峙,「最近幸福和快樂常常缺貨,看你嘻皮笑臉的樣子,你的故事中有應該有快樂吧。」我靜靜地坐在陳明身旁,隨他的視線往窗外看,原來他在注視着一個湖。他苦笑着說:「誰沒有快樂的故事?只可惜大部份故事中的主人翁也沒有快樂。我的也一樣,……」
聽罷他的自述,臉頰早已印着兩行淚痕。他總結着說:「我一生奔波,也只能留住短暫,我又來了,其實說是短暫,我又怎能留得住?現在我終身被囚在這獄中,得到的,我曾經為他快樂過、自豪過,但現在再也沒有價值了。餘下的是得不到滿足的心靈,和無法補足的迷惘。所以我戴上他,讓我在陽光下用笑話遮掩失落。」
我無意在這裡述說他的遭遇一遍,或者那個故事,正是每天重複着發生的事情,甚或也曾經發生在你的身上,世界的故事也不過是大同小異而已,一個小小的監獄,故事重複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漆黑的夜中,他們都背地裡流着淚,然後當曙光乍現,朝陽將溫暖他們被淚水沾濕了的臉龐。
我最終沒有完成任務,離開了這群被孤立的人,卻想起了天茵,那個經常吵吵鬧鬧的少年人。陳明教我曉得有時候流淚能使人心澄明,使笑顏重現。原來要使人得到幸福和快樂,除了把歡樂帶給他們,更重要的是去了解每個人背後的故事,然後和他們一起笑,和他們一起流淚,也和他們一起經歷。真正的關心,是要從心深處去付出的。最近幸福和快樂常常缺貨,公司需要我,需要更多的人作速遞員,因為唯有傳送快樂,才能儲存快樂,再把快樂散播。
我取出口袋裡的遲職信,摺了一架紙飛機,向天空飛去。手中拿着另一張紙條,「令他深鎖的眉展開」。這次,我知道我所需要的武器,就只一份真摰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