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實習醫生中間,劉醫生是最認真的一位,每次我們被主治醫生刮鬍子的時候,劉醫生永遠不是被刮的對象,不僅此也,他還常常是被稱讚的對象。
一年以前,經過仔細思考以後,他信了教,而且也立刻成為一位非常認真的教徒,很多我們年青人做的胡鬧事情,他都沒有份。不僅此也,他也非常痛恨世界上各種做壞事的人。不幸的是:這種人似乎非常之多,打開報紙來看,幾乎每天都有壞人做壞事的新聞,除了戰爭販子發動戰爭,政客製造種族仇恨以外,我們似乎看不完各種殺人、搶劫、和勒索的新聞。
我和劉醫生是好朋友,他對我無話不談,他告訴我他常常祈禱,祈禱中的主題永遠都是祈求上天降下怒火,毀滅世界上的壞人。可是他也承認,雖然他非常認真祈禱,他的祈禱似乎一點也沒有應驗。他不僅非常失望,也非常困惑,他不懂為什麼上主不理會他的祈禱。劉醫生是一位非常理智而且講究邏輯的人,他說他看不出他的祈禱有什麼毛病。
我們實習醫生都可以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裡,有一天,大概是清晨五點,我正在宿舍裡睡大覺,忽然電話鈴大響,是劉醫生打來的,他叫我趕快到醫院去,我問他是什麼事,他不肯說,只說去了就知道。
到了醫院,發現劉醫生在對一台電腦發呆,現在每家醫院都裝設了電腦網路,這些網路也都接到了國際網路,所以我們互相用電子郵件通信,大家有事沒事,都會查一下電子郵件系統,看有沒有人寄信給你。
劉醫生看到我以後,有一付如釋重負的樣子,他叫我走近電腦,然後指給我看一連串他今天收到的信,一望而知,很多都是我們醫生們常會收到的信,寄信的人都是醫學界的人,內容也都是醫學的最新消息,也有幾封是同事寄的,可是有一封電子郵件,卻非常奇怪。
這封信的寄信人英文名字是God(上帝),這已經有點古怪,很少人會取這種名字的,可是最怪異的還是地址,以我的地址為例,我的地址med. ntu. edu. tw. 是表示我在台灣教育界某某大學的醫學院做事。可是這封信的地址簡單極了,只有一個字:
Heaven(天堂)。每封信都有一個主題,這封信的主題是prayer(祈禱),看來,劉醫生收到一封來自天堂的信,寄信人竟然是上帝,也難怪劉醫生嚇壞了。
劉醫生問我該怎麼辦,我說既然信都來了,只好硬著頭皮去看信,劉醫生同意,所以我們就開電子郵件系統來看信。
信是用英文寫的,內容是有關劉醫生的祈禱,因為信不長,我到現在還記得裡面的內容。
親愛的劉醫生:
我早就聽到你的祈禱了,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對你的祈禱有什麼回應,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話,你可以到(www)上去找。 上帝 1996年12月11日
我們果真在www(word wide web)上找到了一個檔案,看來就和這封信有關,打開一看,原來全是壞人的檔案照片,這些都是劉醫生要上蒼毀滅的人,每人都有一張照片,下面有一些簡單的文字,敘述他的罪行。
第一張照片是被聯合國宣佈為戰犯的波西米亞軍閥,第二張也是,他們的罪行都是發動以種族仇恨為出發點的戰爭。
我們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看,除了戰爭販子以外,還有好幾位是國際上知名的販毒者,也有幾位是台灣綁票而又撕票的人,這些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惡棍型人物。
大概看了十張罪人的照片以後,我們忽然看到一張令我們兩人都大吃一驚的照片,因為這一張是劉醫生的照片,劉醫生不是一位英俊型人物,可是這張照片照得非常好,劉醫生顯得英俊而瀟灑,問題是每一張照片都代表上帝要降義火來消滅這些不義之人,怎麼會自己也是要被毀滅的人。
我們不約而同地趕快看他的罪行敘述,他的罪行敘述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
“劉某某醫生,沒有犯過任何的罪,”
這一句話使我們稍微放下了心,可是下面的話,就對劉醫生不利了:
“劉醫生心中從來沒有愛,對於罪人,只想毀滅他們,而從未想到拯救他們。”
劉醫生一下子就癱了下去,我趕快關了電腦,劉醫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天亮了,劉醫生可以下班了,我陪他走回宿舍,我們誰都不敢開車,事實上,我們兩個人都有點兩腿發軟,好在單身宿舍不遠,還可以走回去。
兩天以後,劉醫生請假兩星期,兩週以後,他回來上班,他慢慢地有了轉變,雖然仍是教徒,可是比較不在注意別人的罪行,他開始對於病人,非常地關懷,尤其是窮苦無依的老病人,劉醫生一定常去安慰他們。我們大家常常提到所謂的劉醫生巡房主要是探視那些特別需要關懷的病人,劉醫生並不是以醫生的身份去看他們,他以朋友的身份和他們聊聊,每次他親切的微笑和握手,都給那些病人帶來很大的安慰。
他也開始追我們這裡的一位實習醫生,她姓林,林醫生漂亮、聰明、而且和善,和劉醫生同一個教會,我感到劉醫生有一點在學習林醫生的為人處事。他們不久宣佈訂婚,在實習快結束的時候,他們結婚了,婚後他們宣佈,他們要到台東鄉下一個醫院去服務。對我們而言,這是天大的新聞,他們如果要留在台北的大醫院工作,是一定可以做到的,顯然他們有他們的裡想。我們大家不僅為他們高興,也以他們為榮。
我這個單身漢留在台北工作,有一天,乘休假之便,我到台東去看劉醫生夫婦,劉醫生到車站來接我,然後用吉普車帶我去他們的醫院,這座醫院其實也不小,當然和我們台北工作的地方是不能比了。
他們夫婦倆就住在醫院附近。因為是鄉下,屋子比較寬,還有院子。院子裡花草扶疏,令我們這個來自都市的人羨慕不已。
劉醫生告訴我,他們這裡的醫生是要出診的。明天早上,他就要出診,說來慚愧,醫生出診,對我們城裡人來說,早已成為歷史上的名詞,所以我興緻勃勃地跟隨著他,第二天一早就開著吉普車往山上開去。
我發現,所謂出診,其實不只看病,而是和病人和家屬聊聊,舉例來說,我們來到了一對老夫妻住的地方,老先生八十三歲,老太太七十九歲,兒女個個有成就,兩個兒子都有博士學位,一位在新竹教書,一位在美國,女兒女婿住在台中,老太太六年前得了老年癡呆症,六年來,情況越來越壞,一年以前幾乎變成植物人,白天有人來照料,晚上全靠老先生照料,替她翻身。看到我們到了,老先生顯得好高興,特地泡茶給我們喝,劉醫生也沒有做什麼事,他只是做一些簡單而例行的檢查,然後和老先生談了半小時之久。
還有一位老太太,惟一的兒子在台北工作,老太太心臟不太好,劉醫生來,除了替她看看心臟有沒有問題以外,還替她看了好幾封信,因為老太太不識字,我也被劉醫生抓去將這位老太太的房間稍微打掃了一下。
第三天,我回台北,劉醫生送我到火車站,在等火車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對於那件有關電子郵件的事。
劉醫生聽到我問這個問題,立刻爽朗地笑了起來,他說他第一個判斷是這個郵件是否真的來自上帝。他想到那罪人的名單,發現這些罪人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如果上帝擬定一份名單,裡面一定會有一些人是大家完全不知道的,可是一位陌生的罪人都沒有,全是有名的罪人。
他到圖書館去查,發現每一張外國罪犯的照片都出自近三個月的新聞週刊,最近的戰爭販子都是波西米亞的,無怪乎盧安達的軍閥們無一人上榜。
他想如果真的是上帝送訊息給他,盧安達的軍閥絕對在名單之上,因此他就開始想,誰在裝神弄鬼嚇他?
有一天,他想通了究竟是誰幹的好事,關鍵就在那張他的照片上,當年,他要申請一種獎學金,需要彩色的大頭照,他沒有想到這張照片將他照得如此英俊瀟灑,不禁在實驗室中“顧照自喜”,就在這個時候,林醫生走進來,他順便給她看。這張照片,她也覺得這張照片照的很好,他順水推舟地問她要不要拿一張走,她大方地接受了。
她走了以後,他開始做實驗,一不小心,一些酸倒在底片上,不僅底片壞了,連僅有的照片也毀掉了,他當時還為此事懊惱不已。
可是現在想起來,林醫生變成了世界上惟一有這張照片的人,林醫生一直和他同一個教會,知道他的想法,因此她涉嫌最重。
問題是這封怪信是如何寄給他的,他曾試著寄回信去,立刻被退了回來,理由是“查無此地址”。
有一天,他假裝對於網路上的匿名信有興趣,果然林醫生告訴他,她很懂UNIX操作系統,她會將一封信不經過一般的寄信系統,而直接插入操握作系統內,信可以送出去,可是收信人永遠不可能回信,地址也可以亂造一個。這有點像有人在郵局內部直接寄信,而不經過郵筒。林醫生當場表演給他看,她假造了一個名字和地址,將信寄給了他,而他也收到了。
這下,真像大白,林醫生顯然是嚇他的人。照說他應該對林醫生懷恨在心才對,可是一來林醫生是位漂亮的女士,而且她一定出於好心,劉醫生開始對她特別地注意,他發現她很少看到別人的壞處,老是看到別人的好處,最重要的是她對人充滿愛心,因為她已是位實習醫生,她的愛心特別表現在照顧病人上面。我們醫生多多少少會對有社會地位的病人比較注意,林醫生卻對窮苦的病人特別的關心,也許由於她一直對人好,也不計較,所以她老是笑嬉嬉的。劉醫生不知不覺地學習林醫生的為人處事。最後,一不做,二不休,劉醫生索性追起林醫生來,他們終於結婚了。
對我來講,這真是又有趣,又浪漫而又有意義的故事,火車還沒有來,火車還沒來,我必須問他最後一個問題,“你太太知不知道你已經知道是她搞的鬼?”劉醫生這次笑的更加快樂了,他說“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過去參加過戲劇社,很會表演的,我假裝完全不知道是她做,的她被我騙了。”
昨天,我看到了林醫生,她現在是劉太太了,她來台北參加一個醫學的研討會,這次輪到我送她去車站,火車來以前,我忍不住和她談起電子郵件的事情,我問她是不是她假裝上帝來嚇劉醫生,她承認是她幹的好事。我不再問下去,林醫生卻主動告訴我一個我完全沒有料到的事,她知道他的丈夫早已查出事實的真相。
她說劉醫生是台灣最好大學的醫學院畢業生,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她故意在整個事件上弄了些漏洞,比方說,用新聞週刊最近的照片,也用那張劉醫生給她的照片,以劉醫生的才能,他一定會查出來是誰做的,她知道一旦他查出是她,必定會去追她,一切果真不出她所料,劉醫生上了她的當,終於成了她的丈夫。
因為這一切都是由於劉醫生的祈禱所引起的,我問劉太太有沒有和劉醫生一齊祈禱,她說有的,我問她祈禱的內容主要是什麼,劉太太說他們夫婦兩人一直在祈求上主賜給他們愛人的能力,也就是說,他們最希望的是能夠愛人如己,除此以外,他們別無所求。
我最後一個問題,“祈禱應驗了沒有?”
劉太太對我笑著說,“放心好了,我們每次祈禱都應驗了,不然我們不會留在台東,快快樂樂地做鄉下醫生。”
在我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事件真是喜劇收場,劉醫生改變了他的宗教觀,也找到一位好的太太,林醫生如願以償抓住了劉醫生的心,變成了她的終身伴侶,可是這個故事最大受益人應該是台東鄉下的病人們,他們有這樣好的醫生來照料,多麼幸運!
我不禁懷疑,劉醫生也好,林醫生也好,他們都在演一齣戲,而這一齣戲的導演又是誰呢?他一定比我們醫生們更聰明。劉醫生和他太太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以他們的聰敏才智,他們當然懂得這層道理的,只是他們心甘情願地聽他的擺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