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之死
【作者:敏之】網路作家Ⅰ 2001.04.15
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當然,我並沒有馬上發現這個事實。而是後來 發現的。
初識
念研究所時,我常常去宿舍找一個學妹串門子,羅珊,跟我同樣一個教會 的學妹,她是那種看來內向、文靜不多說話的類型,正是我想交的朋友。也因 為去羅珊的宿舍串門子,而認識了同樣是基督徒的妮妮,以及坐著輪椅的安娜。
安娜有著細白的臉龐、清秀的長髮。她的胸部不正常地隆起,就好像俗稱 的雞胸一樣,長年用連身裙遮蓋她瘦弱的下肢。然而聽她說話,卻會驚訝於她 的博學與企圖心,和她的外表完全不成正比。
對於我這個初次見面的學姐,她完全沒有任何陌生感,就把我當成一個傾 心吐意的對象,談她從十二歲手術失敗之後,就坐上輪椅的事實;談她的功課 ,談她要出國的夢想,談她因為殘障而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這樣我了解了 她生命中的點點滴滴,了解她這個好強而愛恨分明的聰明女子如何被困在一張 輪椅上,難以伸展志向。
掙扎
為了力爭上游,安娜從上大學開始就非常看重課業,她對每一科目都全力 以赴,也贏得相當不錯的成績。然而對她來說,同儕的接納似乎是遙不可及的 夢想。每當她到教室時,若她坐在第一排,同學們就從第二排開始聚集,然而 如果她坐到了第二排,其他人就從第三排開始尋找自己的座位。或許長年活在 自己世界當中的安娜不諳人際互動,或許同學們也無意製造出特別排擠她的氣 氛,然而安娜在系上幾乎沒有交到任何談得來的朋友,卻是不爭的事實。
幸而,她跟羅珊、妮妮跟我,這三個常常出現在宿舍裡的基督徒卻建立起 還不錯的交情。我們能夠聽她談話,甚至也能夠跟她辯論,糾正她那天馬行空 、不切實際的思想,或許是悶在密閉的空間久了,她開始幻想某某老師愛慕她 卻不敢說出來,她可以舉證歷歷指明助教對她的排擠,但從我們耳朵中聽起來 ,那些模糊的舉證卻讓人懷疑她所說的「事實」,恐怕是來自她偏激的想法居 多。身為基督徒的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在中午時間為她帶便當回宿舍吃、為她 禱告,帶她到教會去聚會,期盼能帶她信主。然而安娜對信仰並沒有興趣,對 於上帝,她一直是興趣缺缺。除了同儕關係不好,學校對於她這位行動不便的 學生已經算是對她特別優待,在安娜四年的大學生涯當中,一直享受住宿舍免 抽籤的優待,同寢的室友們也對安娜照顧有加,在大學四年中,安娜的生活過 得還算平順。
現實
很快地四年過去了,當驪歌唱起,安娜的同學們都踏出了校園忙著找工作 、考研究所,各有各的前程。只有安娜離開學校之後,才開始面對現實生活的 殘酷與打擊。出國深造是安娜一直以來的夢想,但無奈她託福的成績不理想; 想要找工作,沒有公司肯僱用她;因為與家人關係僵化,她拒絕返回南部老家 ;沒有了宿舍可住,安娜突然不知道何去何從。熱心的妮妮積極為安娜找房子 ,還拜託房東一定要把房子租給安娜。找到房子之後,住的問題雖然暫時解決 ,然而她的孤單在偌大的大房子更顯得真實。沒有了課上、沒有了室友、又沒 有工作,她不能做什麼,只能拼命地唸書、唸書,等待著下一次托福考贏得好 成績,讓她離出國的夢想更近一點點。
安娜曾經對我說過,她知道依照她的身體狀況,在台灣根本沒有發展的可 能,為了生存,她認為自己只有力爭上游,到國外完成博士學位,才有可能回 國謀得一個比較可靠的工作。雖然她是那麼的拼命,但命運似乎與她為敵,她 一個人獨居久了,因為人際互動太過貧乏,竟然慢慢發展出妄想的症狀,她開 始懷疑週遭有人用針孔攝影機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認為美國總統的緋聞案跟 她的生活有著某種奇特的連結…面對這樣的妄想,前去探望的我有著深深的無 力感,因為她不肯去醫院就醫,也根本拒絕相信她有任何不正常。後來,她的 家人將她接回南部療養,她又懷疑摯愛她的父母虐待她。
身為她的朋友,偶而半夜刺耳的鈴聲響起,就知道那一定是安娜,她常常 會用微弱的聲音向我求救:「幫我找工作……帶我回台北……」雖然我也曾經 嚐試幫她找尋就業機會,但對於她的困境我真的無能為力,接到這類的電話對 我似乎成了夢靨。
羅珊與我曾經會同社工員南下探望過她一次,發現她被父母照顧得相當好 。漸漸地,羅珊,妮妮和我這幾個朋友因為工作繁忙而分散各處,疏於聯絡。 偶而聯繫也都只能分享各自在生活與情緒中掙扎的歷程,安娜的名字,就這樣 越來越少被提起。
噩耗
「安娜走了…」就在這個月,一封從羅珊傳過來的 e-mail 震驚了三個人。妮 妮哭著打電話給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說,羅珊傳來一封信給她看,說安娜走了 ,問我這是真的嗎?而我因為網路壞掉,已經兩天沒收信了,根本不知道這回 事……安娜的事情震驚了羅珊、妮妮和我三個人。和安娜的媽媽通電話時,她 在電話中感慨地告訴我,安娜今年的托福成績非常高,眼看著今年暑假一定能 申請到好學校,而她也打算提早退休親自陪著到美國照料安娜的生活。然而, 卻不料安娜在一次苦K書的深夜,因為心肺功能衰竭,而在睡夢中安靜地離開 了這個世界。「說來說去,都怪她沒福氣,眼看著她出國的夢想就快要可以實 現了…」安娜的媽媽在電話那一頭幽幽地感嘆著。
而我們三個人,可能是這世界上安娜僅有的朋友。然而,她卻在筆記本上 把我們的通訊欄塗黑,不讓她的母親跟我們聯絡。朋友這兩個字的意義,對她 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省思
當我為了這件事跪在主的面前禱告時,心中的惶恐跟懼怕一波波的襲來。 一個朋友走了!沒有任何預兆的走了!然而我們沒有成功地帶她信耶穌……我 問上帝:她的靈魂現在在哪?主啊!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呢??
在近乎自責與愧疚的詢問當中,我突然地想起這一個月以來,有好多次有 感動要打電話到高雄去問問安娜的近況。然而,因為工作太忙(這真是差勁的 藉口),我始終沒有打這通電話。現在想打,已經來不及了。
我好惶恐。想起一個個漸行漸遠的朋友們。生命的脆弱與短暫讓我害怕。 終於打電話給媽媽、給莉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承受過大風大浪的媽媽沒說什麼 ,而莉聽出了我聲音中的惶恐,卻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啊?」
是的,當一個生命消失時,沒有人知道怎麼辦!
我跪在床上安靜時,我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到底都在做些什麼!
原本充滿傳福音的夢想,出了社會之後,快速繁忙的生活,好像無情的現 實之輪,將這個夢想擠扁、壓成一片片。對人的愛心,因為受過多次傷害、被 忽略、冷落,而漸漸地冷淡。並且認為這是正常的。禱告的生活,在每天繁忙 的工作當中,已經成了睡前的點綴。讀經,則是囫圇吞棗式的,隨興的將那些 已經熟悉的經文,再拿出來翻閱一遍,靠著過去累積的屬靈知識與經驗勉強支 撐。對工作的看法、生活的目的不再以基督為中心,而是汲汲營營想追求世俗 價值觀的成就感、自我實現與別人的認同。
我彷彿突然嚇醒了。我好像是一艘船,航駛在人生茫茫的大海中,自己以 為朝著一個正確的目標邁進,但航行到一半才發現自己的方向偏離了原本的理 想。
如果依舊不改變……
我開始思考這一切。而來自心中的一個提醒似乎在說著:「如果你的生活 方式依舊不改變,以後同樣的事情會陸續的發生!」
安娜一生都在追求在社會上最基本的認同與肯定,出國留學只不過是她取 得自我價值的方法。在她出國留洋夢想的背後,是渴望被接納,被世人重視肯 定的心。她選擇用托福分數來證明她的價值。
安娜是個聰明的女孩,僅僅涉略過一點心理學,便可以跟心理學研究生侃 侃而談,甚至在她妄想症發作時,她都可以用量子力學等艱深的理論推論出外 星人的存在,她的聰慧是不容置疑的,然而這樣的聰明才智並沒有辦法讓她過 著一般人所渴望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以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來說,安娜所追求的並沒有錯,然而她窮盡一生的學 問,卻沒辦法帶給她幸福與滿足。就在她眼看著這個夢想要實現的時候,她孱 弱的生命卻已經燃燒到了盡頭。我想到聖經上所說財主的故事,財主為自己積 存了許多財物,正以為自己可以吃喝安逸的時候,不料上帝卻對他說:「無知 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靈魂;你所預備的要歸誰呢?」
人類再有智慧,沒有辦法增加自己的壽命一刻鐘;人類再聰明再有辦法, 沒辦法算到自己明天的命運,是活著還是死亡?就這樣,安娜的死提醒了我許 許多多事情,也將我從自我中心的想法中再一次扭轉回來。安娜走了,然而我 還活著,還能選擇自己的明天,是要依從世俗的潮流或掌握永恆的脈動,每個 人對於生命都可以有一個選擇,並且要對自己的選擇負上責任,這是安娜的死 對我的提醒。
上一則下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