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對「浪子」這個頭銜特別感興趣了。 絕對不是從古龍的小說開始的,因為我記得很清楚,當我們開始唱「誰知道流浪的悲痛辛酸?」時,絕對還不知道古龍是何方神聖。那時似乎最嚮往的,就是吉普賽人的生活,因為據說他們永遠都是流浪的。
後來讀水滸,一百單八條好漢,文才武功俊美者不計其數,卻偏偏覺得燕青特別親切,原因也不是別的,就因為他的綽號叫「浪子」。說來燕青功夫也不是特別好,身份更沒有什麼顯貴的,好象就是個僕人吧。唯一還記得比較值得稱讚的,好象就是個「忠心」二字。
從李尋歡開始,「浪子」二字就有更豐富的含義了。他講義氣,文武雙全,更為朋友把老婆都可以捨了,就更不用說命了--不過這一點其實是我對古龍很不滿意的地方。這太矯情了。雖然我們都念過為了自由可以不要老婆,但小李子可不是為了什麼自由啊。就算是愛,也不過是一愛換一愛,憑什麼為了朋友之愛,就要犧牲夫妻之愛?這不真實。老美讀了準以為他是同性戀。咱基督徒不信這個。況且,要叫俺真的為了自由就把髮妻休了,俺真做不出來。還是讓革命者去做這些事吧。咱基督徒講愛,先從愛不過浪子們的共同特點就是沒有這一屋。
二、
在北大讀書那會兒,那幫校領導研究現在北大萎靡,不現古時威風的原因,發現是古時北大的大師都在教學生,所以強將手下無弱兵,而現在大師們都躲在自己的被窩裡,學生看不見。於是痛定思痛,為了要重振北大雄風,決定搞個什麼專案,名字忘了,大概就是請有名氣的教授們出來上公開課。於是我這學物理的也就有幸聽到了哲學系主任葉教授朗講的中國美學史這樣的課。很對不起他老人家的是,一學期上的內容,現在基本上都還給他老人家了(這可能也就是我實在只能讀物理的原因)。唯一還記得一點的,是他老人家對讀《紅樓夢》的精闢分析。根據他老人家的說法,讀《紅樓夢》要讀出三個層面的意思,才算真的讀進去了。第一個層面就是,紅樓夢描述了一幅那個時代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生活畫卷。這大約人人都能說上兩句,因為我們打小就這麼訓練來著,什麼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和官僚地主剝削階級的腐朽生活之類。這都說不上來就太土了。
第二個層面當然就是那個淒美的愛情故事了。這也不算太難。讀過兩天書,又作過幾天夢的,大約都唱得出來幾句「天上掉下個林 MM」之類。反過來說,讀了林黛玉的葬花,看了賈寶玉的出家,若還不會嗟呀不已或至少歎一口氣的(這聲歎息應該比那什麼賀歲片的歎息美多了,真多了,也深多了),腦子或心至少有一樣是壞掉了。
但能讀出第三個層面的就不多了,而這才是讓《紅樓夢》這部小說位列世界文學瑰寶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曹雪芹借賈寶玉的經歷而對人生,對世界,對宇宙劃出了一個永恆的問號:我的家鄉在哪裡?我心靈的故鄉在哪裡?從一開始的太虛幻境,到賈寶玉對玉佩惱恨時的氣語,再到後來的「白茫茫一片真乾淨」,曹雪 芹提得出問題,卻給不出答案,而把一絲淡淡的、隱隱作痛的鄉愁留在了讀者心中。在這裡,小說跳出了俗世的鋪陳,而與永恆的探求產生了連接。
能有永恆價值的作品,必須有對永恆價值的探求,其實再自然不過。不幸的是,這與永恆的連接,卻常產生離家流浪的鄉愁。總的來說,悲劇總比喜劇的震憾效果大,可以也是因此吧。
哈,原來浪子還有這麼高雅的內涵,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三、
妻對電影有特別的鑒賞力。很多我開始並不感興趣的片子,常常都是被她硬拽去看,然後就又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前不久獲奧斯卡獎的 "The Cider House Rules" 也是如此。在電影院上影時,被我用「票太貴」的藉口躲掉了,不想等到錄影帶出來時,還是被她弄了來。剛剛看完時,感覺還有點彆扭,特別是影片中那幾段扭曲感情,總讓我覺得悶得慌。等過了好久,回過神來,再細細一品,才發現這片子的味道實在不錯。我是四川人,四川有那種很香的牛肉幹。剛開始放在嘴裡的時候還不覺得怎樣,甚至還覺得有點太硬。但等你細細耐心地嚼來,慢慢才能真正體味到那香、那美來。這部片子給我的感覺,竟然就是這樣。我把這部片子看作是一部浪子回頭的現代版。
Homer 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雖沒有被別的家庭領走,卻被性格孤僻的院長像兒子一樣撫養長大。到了院長年紀老邁,為了 Homer 的緣故,竟不惜偽造了他的學歷等等,只為了好讓他能繼承老院長的衣缽。可惜充滿青春和夢想的 Homer 並不以此為好。他的話不多,可是心卻是躁動的。當一對年輕的軍人戀人,Wally 和 Candy,來到孤兒兼醫院訪問的時候,Homer 終於決定離開暗戀他多時的兒時好友和對他寄予厚望的老院長走了。畢竟,老院長唯一的娛樂就是在破舊的留聲機上放那張老掉牙的「我的火魯魯魯」,而整個孤兒院唯一能看到的電影就是 "King Kong"。
然而外面的世界雖然精彩,卻不單純了。按一篇影評說,Homer 看到了充斥於世界中背叛(the perfidy of the world)。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由,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理直氣壯。在一切矛盾都集中到了一起時,Candy 的哭訴是,「他知道我耐不住寂寞的。」當面對最尖銳的倫理壓力時,工頭 Delroy 的辯辭竟然是,「我愛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Rule。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這些選擇都是成立的。當 Candy 在海邊,或許在無意中,向 Homer 解釋了海水是如何把一片玻璃的稜角磨光而美麗時,Homer 開始對老院長在臨別送他醫療箱時說的話,「這是你的心,你應該帶著它。」(It's your heart, you ought to take it with you.)作出了回應:他終於願意在孤兒院的孩子們臨睡時,對他們說「晚安,你們這緬因的王子,新英格蘭的騎士」了--他繼承了老院長的衣缽。
Homer 走得並不遠,就到了 Wally 家的蘋果園而已,並和在 Delroy 領導下的一群黑人採摘工一起工作。Homer 的工作雖然不輕,但很愉快。況且因 Wally 到前線去打仗而獨自在家的 Candy 也常常來看他們。Delroy 的女兒也和他們是好朋友,她還有一個男朋友。但是當 Candy 帶 Homer 出去看露天電影,並為了教他接吻的滋味而叫他把嘴唇放在自己的上面時,Homer 不可避免地陷了進去。然而故事中的愛情並不如此發展下去,否則最多又是一個「英國病人」而已。因為當 Wally 傷殘回來時,Candy 面臨的倫理抉擇就不是這麼容易了。
影片呈現的倫理問題中心其實並不在這裡,而是在於墮胎的合法性問題。而為支持墮胎,作者 John Irving 在 Candy 與 Homer 之外,更構造了另外一個極度扭曲的倫理故事 Delroy 把他女兒玷污了!然而,這部片子所吸引我的地方,並不在於對這個問題的處理--在我看來,Irving 的處理其實是很失敗的,他的 處理並不全面透徹而有深度,不過是把一個又一個「反例」推向極致而已。但他無意中所講述的「流浪-歸家」的故事,卻深深地打動了我。It's your heart, you ought to take it with you.
注意老院長說的是 "you ought to",而不是 "you must"。"ought to" 表達的是一種應然,這也是道德選擇的用詞。劇中另一個讓我吃驚的對比,就是這個"ought to"所表達的父愛。當 Delroy 面對 Homer 的責問時,激動地說:「我愛她!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愛她!」言外之意,他女兒的男朋友並不能這樣愛他的女兒。甚至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愛他的女兒。可是,他的愛的佔有的。是粗暴的。從而也就是邪惡的。無論他的情感是多麼真摯,甚至可能連自己都被說服、感動了,然而這仍然掩蓋不了其終極的虛假,從而暴露其邪惡。老院長在 Homer 離開以後,一直以書信和他聯絡,從沒有放棄過勸他回來,卻也從沒有強迫過。雖然,你可以說,這不過是一個自私孤僻的老人所做的無助的掙扎而已。是嗎?這兩者的對比是強烈的,雖然也許又是Irving 的無心之作。
四、
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對父親說:「父親,請你把我應得的家業分給我。」他父親就把產業分給他們。過了不多幾日,小兒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來,往遠方去了。在那裡任意放蕩,浪費資財。既耗盡了一切所有的,又遇著那地方大遭饑荒,就窮苦起來。於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個人;那人打發他到田裡去放豬。他恨不得拿豬所契的豆莢充饑,也沒有人給他。他醒悟過來,就說:「我父親有多少的雇工,口糧有餘,我倒在這裡餓死嗎?我 要起來,到我父親那裡去,向他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稱為你的兒子,把我當作一個雇工吧!」於是起來,往他父親那裡去。相離還遠,他父親看見,就動了慈心,跑去抱著他的頸項,連連與他親嘴。兒子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稱為你的兒子。」父親卻吩咐僕人說:「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來給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頭上;把鞋穿在他腳上;把那肥牛犢牽來宰了,我們可以吃喝快樂;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他們就快樂起來。--聖經·新約·路加福音十五章 12-24 節
五、
知道我們為什麼一聽到「風塵」兩個字的時候,在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總會不由自主的一動嗎?是否在這 perfidy of the world 中,我們都失去了那 ought to take it with 的呢?
最初發表:彩虹之約,2001 年 6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