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這個世界不是以邏輯為基礎的,實在不是件可怕的事情。或許這還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就拿我母親來說好了,她說她並不是有條有理地訂做出我這種性情的孩子。別說性情了,就連是男是女這個一般說來只有兩種可能的事情,她都不能訂做。哪裡可以事先想好呢?她能做的,就是靠著一種絕對不是邏輯的東西,養育一個不知是男是女,並且可能是任何性情的孩子。有時候我會想,有一天當我也想有個孩子的時候,我將倚靠的也不會是邏輯,雖然我比我母親多懂了理性主義、實證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這些東西的無濟於事,還表現在許多方面。有時我和我母親講話的時候,會把她的話切成一塊一塊的,辨識她的想法是屬於哪一種主義,然後予以分析研究。天地良心,我的用意是想增進我們之間的感情的,雖然那種時候,通常我的心思都會落在約莫三個紅綠燈那麼遠。母親向來不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我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為此喊冤(我絕非故意與她疏遠,只是不知為何,我的心思就是會落在遠方)。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走著走著,突然停下,橫過手來把我外套的拉鍊拉起:「風大。」然後繼續說著早上她在市場買魚的事情。我對她談論這些話題時的專心一意感到十分敬畏,她那種專心一意就像是磁性特強的東西,總是輕而易舉地就把我落在遠方的心思吸拉回來。
我曾經對我有本事,三兩下就把人們的話切塊、辨識、分析研究,沾沾自喜。但是當我與母親在一起時,我必須承認,我十分困惑這些知識有什麼用,它們似忽只會讓我的心思落在三個紅綠燈之外的遠方。母親從來不曾使用任何語尾帶「主義」二字的詞彙,當然不是因為她武功高強到已出神入化,而是她根本不懂這些東西。但她仍能落落大方地與我講話,絲毫沒有自卑之情。我如何才可以擁有她那種談論天冷與買魚之事的專心一意呢?就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值得談論的事情一樣。我也困惑,因為那眼神中有著一種不是邏輯可以解釋的東西。
那樣的眼神,我也曾在一位長者的眼中看過。那天,我抱著一堆哲學和神學兼而有之的、我思索多年的問題,以及與這些問題的高深程度相配的痛苦,來到他的面前。這樣的問題,我還能問誰呢?他聽完後卻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希望妳可以快樂。」我所有的問題都被他收斂成一句:「我希望妳可以快樂。」那時他眼中閃耀的就是那樣的眼神 — 一種令我自卑而難以用邏輯解釋的眼神。
我當然不是說,那麼讓我們放棄探索世上許多現象背後的因果律吧,畢竟,母親也是在風大時才把我的拉鍊拉起的;我也不是說,那麼就讓我們在做決定的時候,都來擲骰子吧,畢竟,那位長者說的句子「我希望妳可以快樂」,也不是他閉著眼睛在書頁上隨意指出來的。我的意思是,會讓母親在風大時把我的拉鍊拉起,會讓那位長者選擇告訴我「我希望妳可以快樂」的那個東西,才是這個世界據以運轉的力量。
發現這個世界不是以邏輯為基礎的,實在不是件可怕的事情。或許這還是件好事,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