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寒冷的一天,木棉開了。日頭已經高掛,陽光穿過紡紗滲進卧室,並沒有使我感到點點暖意,我躲進被子裡,尋索着剛才未完的夢。收音機內的主播報告着這是十一年來最寒冷的三月。十一年前我大概只得十歲…到底那是個怎麼樣的秋天呢?
稍微鑽出溫暖的棉被,敝看書桌上放着的日曆,今天是…二零零五年三月十三日,原來轉眼間已佔據這片土地的一角廿十一個年頭。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生長在九十年代,經歷過六四、回歸等國家大事,大學裡談到電子商貿,那也是九零年代的大改變,那時這裡的人都為自己的超越而自豪,他們有的及時行樂,每餐珍饈百味,有的把握機會,投資呀、置業呀,所有人都為這裡的欣欣向榮而感到高興…然後一次的金融風暴,給這片黃土劃上深深的傷痕,陰霾而沉重的氣氛,久不散去。
想到九十年代的事,仿佛並不遙遠,說到的卻已經是十多年的事了,毅然發現自己處身在瞬息萬變的年代,從無到有,到一切皆像必然,再到失去,在十多年內這片土地經歷得太多了,沒什麼拿得住找得緊。慶幸,在這個動盪的時代中,年小的我,找到了自己的萬花筒……
從萬花筒看這片土地,一切事物都變得有深意。
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國天安門廣場外的血跡,坦克車咄咄逼人,槍聲加上人的呼喊聲,使每個中國人身體內的熱血都找到了出口,如巨浪翻騰。香港雖是殖民地,領受西方教育,但畢竟還是流着龍的傳人的血,故當年香港到處都有遊行。六歲的我未懂得去為無辜消逝的靈魂痛哀,只記得忽然有一夜,很早吃過晚飯,母親帶住我和哥哥參加遊行去。看見擠擁的人潮,以為遊行大概與參加加年華會差不多,有人唱起熟悉的歌,《中國人》、《龍的傳人》,高昂地向前行,亦有人燃點起手中蠟燭,空氣中瀰漫血濃於水的溫情,那時我並不知道洋燭有着另一番意義,只覺得浪漫的氣氛中,唱着令人”震”奮的歌。
直到八歲,我才漸漸明白八九年所發生的事,是多麼的令人顫慄。母親告訴我那一夜,就是八九年六月四日那一夜,有政府的官員,把燈關掉,便向市民開火,那時候,年紀雖小,還是感到害怕,難以相信自己原來一直生存在這樣混亂、無情的的一個世界,這不是天涯海角裡所發生的一件小事,而是就在咫尺距離的中國。以為回歸後,情況也會一樣,終日只能躲於家裡,或者一不小心,就會被殺,計一計,九七時候應該是中三,如果成績不理想,就要出來工作,如果出來工作,就碰巧被殺,我的人生不是一輩子只能作小孩子了嗎?可是,轉眼間已經來到二零零五年,這片曾經充滿恐慌的土地,九七前的移民潮,也同樣隨着時間而潮退了,仿佛一切依舊,大家還是平安活着,回想當年一份童真的幻想,真有點可笑,母親說大概因為我缺少了某部份腦袋才會有這個「活不下去了」想法。
雖然童年時候,有過這段小插曲,從萬花洞窺探的世界卻仍然美麗,尤如柏拉圖的烏托邦。
那時候的天氣是個鬧鐘,萬物都按着上帝的安排而活着,三月份的春天,沾染露水的微風會溫柔地漫過身邊,然後大道兩旁的木棉樹會開着橙紅色花朵,那時候我總想不通,又紅又大的花是怎樣變成又白又柔軟的棉花,隨風滿天飄揚?大概就是魔術師送給好孩子的禮物吧。九零年代的太陽比較和善,夏天是炎熱,但不酷熱,陽光不會使人有刺痛的感覺,你會想走到街外讓自己躍動起來,不像現在還是躲進商場比較好,又或者要隨身帶備太陽油和雨傘。從前的颱風也比較守時,總在生日前後來襲。記起某一年,打起八號風球來,可是出奇地風和日麗,正好讓我在生日有個意外假期。
秋天…忘記了是什麼樣子,風是乾爽的,並不烈,雖然木棉樹會變得光禿禿,不過,當我抬頭注視它的枝幹,盼望春來花開的日子。小時候,每年冬天都一樣,最冷的時候大約八、九度,而每年新年都總是下雨,狼狽得很。隨了有一年,竟然只得四度,父母回想起他們的童年,我則在經歷我的童年,那份雀躍現在還是記憶猶新,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又像美國太空人第一次登陸月球,是新的,是特別的冬天。
在烏托邦裡,電子發明佔據我生活越來越多,電子寵物、各式遊戲機,然後,慢慢地我忘記了公園的滑梯,忘記了親近春夏秋冬,忘記了那株被施了魔法的木棉。然後,圍繞我身邊的世界也逐漸地改變,天氣變化莫測得令特別不再特別,只覺一片凌亂。各處都有災難,人的呼聲取代孩童的笑聲,在奏着哀慟的樂章。
時間前進得太快,一下子電腦普及了,一下子電子寵物已落後,一下子特首下台了,一下子身邊的人都離異了。世界不斷地變?還是其實世界從來都沒有變?只是長大令人急着去找住更多東西,於是乎,漸漸地拿不起那個童年時候的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