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想弒父

【作者:黃明瑞網路作家Ⅰ 2009.03.08


「我瞭解他,因為這樣的念頭我也曾有過,而且我相信還有很多人有過。老實說,若現在回到過去,現在的我不知道有沒有能力不走那條路。」

不知如何形容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的到來不需理由、不需源頭,也不需要從父母的角度來解釋我這個人,彷彿我的存在不需任何外在於自身的源由。其實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這就像是一種「根的麻木症」,不認為自己需要根,因而這樣的人只有任由自我放大、填滿全部的意識和情感,唯有如此,才不會再受傷害。

「根的麻木症」其實是「親情麻木症」,如此才能與父母親在意識裡割離,不用期待父親的關照或是母親的歸來。從小雙親離異,母親在尚未來得及讓我認識她之前就離開了,而父親,那個我無從選擇的血親、根,他的乖張的形象在意識中抹也抹不掉。

每個人都有關於父親的童年記憶吧,我也有,只是跟別人不大一樣,回憶起來叫人暈眩、憤怒,也有些冰冷麻木。意識的倉庫裡,幾乎搜尋不到父親像其他「正常」父親的畫面,更別說「慈愛」這類字眼。回想起來,我應該是個家暴兒童,記憶中只要有父親出現之處就有暴力。年幼的我拒絕不了,也無力排解。

新聞裡嘉義的少年弒父案勾起了我的回憶,也讓我紅了眼眶。對照少年父親的惡狀、家裡的「受災情況」、少年的弒父心境,竟然多處雷同。

我瞭解他,因為這樣的念頭我也曾有過,而且我相信還有很多人有過。老實說,若現在回到過去,現在的我不知道有沒有能力不走那條路。比較不同的是,在我還沒來得及付諸實行的時候,在教會認識了耶穌,並且被教會的人用愛接納了。

我動那個念頭的年紀也是十七歲,父親剛好也在那年離開人世,不過並不是假我之手,而是自裁。在他的軀體前面我擠不出一滴眼淚,意外地平靜。身為獨生子的我擁有觀看屍身的首席位置,於是只好跪著靜靜地思考:「這一刻應該表現什麼?等一下要用什麼表情?姑姑對這種弟弟還能哭的出來,果然是姊姊……。待會要不要配合一下說說場面式的安慰台詞,還是乾脆實際點謝謝躺在那裡的那個人放我們一馬?耶穌要我們傳福音給家人,但這個人我實在傳不下去……」

父親是個全職的流氓,從小就看他毆打爺爺順便砸爛家中所有的家具,然後差點把我帶走抵債;騙姑姑的錢,在她免費供我吃住唸書的時候;捲走叔叔的工資,那是叔叔過年前要養家的本;拿開山刀砍後母(照顧他幾十年的同居人),砍得她滿頭鮮血,因為零用錢給的不多還干涉他交新女友;販毒,再來又吸毒,然後全家被警察監控。……林林總總,族繁不及備載。

從報上那些專家學者的回應,看的出來這些人有點不瞭解狀況。什麼無法理解為何恨意這麼大?為何少年事後如此冷靜?是不是有精神上的疾病?盡是空洞的發言。問題都不在這裡,在於犧牲。

這個「犧牲」用錯了方式,「犧牲者」走進死胡同。

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連高職都不想念趕緊去當學徒掙錢,學徒微薄薪水大部分寄回家,然後再省出一條 K 金項鍊來送姑姑;看爺爺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又趕緊回鄉顧家……你要怎麼說這個十七歲年輕人只是個血氣方剛的不良少年?相反,他是個被逼著早熟的少年,用自己的方式保護爺爺、姑姑、母親、姊姊妹妹。

因為讓他爸再這麼折騰下去,這些愛他的親人遲早會有人倒下去,他們的不幸是「集體」的。所以呢?用他有限而狹隘的成長經驗(這也是弱勢家庭共有的處境,因為無法受更好的教養與學養),他選擇了用自己「個體」的不幸來了結。(在這邏輯裡,被殺的人不是不幸,只是得到他應得的。)痛下毒手不是為了宣洩自己一個人的憤恨,而是為了保護其他人。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集體的不幸」繼續上演,因為家人心疼他的傻,擔心即將而來的刑責和他岌岌可危的將來。少年作為犧牲者「暫時」是平靜的,他的家人卻承擔了他這部分的悲痛,繼續參與他的不幸,繼續不幸下去。

我只比他幸運一點點,因為教會接納、改變了我,讓我得以突破「有限而狹隘的成長經驗」來試著饒恕父親。我不敢說我已經做到了,很多事並不是一句「死者為大」就能一筆勾消,但我會繼續努力下去。在教會我學到的是,暴力不能解決暴力,化解不幸甚至開啟幸福的途徑也不會是暴力。透過暴力不能帶來救贖,那不是真正的犧牲,只是被暴力所控制。

耶穌任憑眾人持著各種憎恨的理由對祂施暴、虐待,在十字架上。在暴力的高峰,一旁同樣被釘十字架的強盜提醒祂,如果祂是神,要不要差遣天上的軍隊來回應下面暴民的「厚愛」?祂竟然說:「父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祂贏了,贏過自己,贏過恨,贏過暴力,帶來真正自由、成熟的愛,這才是真正的「犧牲」。多希望這個少年認識這樣的愛,多希望他擁有幸福,他配得幸福的!

這樣一個少年,選錯方式保護家人的幸福,也讓我們看到高風險家庭所帶來的社會成本。期待政府伸援手緩不濟急,卻可以期許教會,將愛與和平的福音傳給這位年輕人,如同曾想要弒父的我,被耶穌所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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