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爹寫給五伯文字的夜裡,忍了很久的眼淚才真正的潰堤。前幾天從台中回來前,爹說他正在寫,好幾年沒好好寫東西了,怕寫不完,但我知道那幾個夜裡他在書房裡對著電腦,寫寫停停。
我對五伯的記憶,和父親的幾乎是連在一起的。
五伯常年在外,有很長一陣子家族聚會常不能出現,見面不多,講話不多,直到他逐漸卸下事業外務。但我知道他當年如何為了家計遠赴獅子山參加農耕隊,如何「兄長如父」的呵護了底下弟弟妹妹們的成長。善於記憶的父親總是不斷的叨唸著這些,像在說恩人一般。
春節時陪父親帶著那些他當年寫的國際書簡去給他看時,他說還有更多當初寫給五伯母的,一整箱,結果某次搬家後居然全部遺失了。但他又笑著補一句說: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不見就算了,現在比較重要,人比記憶重要。講完又問父親搬家狀況如何,一再提醒著「多留些空間給人」。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聽五伯「講古」,簡直就是一頁台灣近代鞋業發展史,而我只能邊聽邊暗自悔恨著忘記帶錄音筆。
每個晚輩記得的總是他那謙和的微笑,似乎從來沒生氣過的溫和脾氣,問起近況也是輕輕一兩句,點到為止,從不讓你感受到壓力,但你就知道他一直在關心著你。對每個人都如此。
四伯五伯兩家比鄰的門打開著,人來來往往,放學或放假了的孩子在裡面奔來跑去,十九年前奶奶過世時我是那在兩棟房子間穿梭著到處探險的孩子(原來竟然已經十九年了?)廚房隨時有食物給大家吃,誰來了又再扛一大鍋什麼什麼來,大家坐著聊天,做各自的事,偶爾講到什麼好笑有趣的,就都笑了起來,笑著眼眶或許跟著紅了紅。我後來似乎恍然明白了何以明知《千江有水千江月》是過度詩化美化了家族之情與傳統道德,但自己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喜歡著裡面那一大家子人與人之間看似清淡卻深重的親情描寫。那麼多人東南西北的重聚了起來,雖然是為了一件那麼哀傷的事情,可我想五伯應該是微笑的吧。
每回向五伯那微笑的照片鞠躬,就會聽見「如鹿切慕溪水」反覆播放著,提醒著每個人,這是安歇。一遍又一遍的,以為已經學過了人生關於說再見的功課,卻一遍又一遍的,再重新學習著。
收到爹寫給五伯文字的夜裡,影子大地裡的那句話,朗誦般的在心裡迴盪,一遍又一遍。五伯在加護病房時的苦痛和過去他所給予的微笑交疊的出現。然後微笑勝出。
「The pain, now, is part of the happiness, then. That's the deal.」
我翻遍自己的檔案資料夾,發現從未有單獨拍到過五伯,因為每次遇到時總是日常時間。於是這週六,我將拿起我的相機,和大家一起,向一個微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