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參加了電影《不能沒有你》的高雄首映會(2009/08/12),片頭男主角在忠孝西路天橋搖搖欲墜的畫面,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記憶的浮現,貫穿著我整場觀影的過程,也讓我淚流滿面。
十多年前在忠孝西路與南陽街口,一位從大亞百貨頂樓縱身躍下的婦人,衝擊了一個汲汲營營為了考取醫科第一志願的重考生的人生價值觀。那年我十八歲,第一次離家,曾經是那麼理所當然的看待自己所擁有的階級條件。那年我目睹高中同班同學必須住在不到一坪的的塑膠隔板房間,共用浴廁傳來陣陣臭味;流浪漢盤據台北火車站各個角落,移民勞工每到假日在二二八公園聚集。一位調皮的重考班同學無法忍受自家隔壁施工的噪音前來我的免費宿舍求助,卻被一位同樣立志考上台大醫科的室友拒之門外。然後,在一次模擬考後我走在當時還沒拆除的站前天橋(對,蔡明亮導演拍的「天橋不見了」的那個天橋),一聲轟然巨響後我回頭一望,一團扭曲變形的身體攤在眼前......
生命是那樣卑微。高三那年跟老弟嗆聲想考台大醫科的我,怎麼也沒想到在我以為起程前往救命為己業的途中,目睹了生命是如此難以掌握的現實。然後是大學生活,第一年的暑假,九二一地震搖撼著我對自己家鄉土地的認同,異議社團讓我學到了更激進的階級意識,我們繼而前進公害現場、站在各樣抗爭的街頭,或是旁觀,或是與警察推擠。一次一次地,我逐漸領悟生命是如此不平等的存在,而我們卻又那樣不信邪地,拼了命地想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拉回一點點。一位積極參與婦運社團學姐說,「生命不就是這樣一直洗刷著階級嗎?」另一位客家文學大老這樣感嘆:「生命喔,就像是用痛苦結起來的網,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去一點一滴地把這些結解開......」
痛苦的結,解得完嗎?當我們愈知道答案,也就愈不奢求。而我,也更深地將生命寄託給了信仰。然而,十多年過去了,我如今成為一家醫學中心的精神科住院醫師,負起了第一線面對自殺者的職責。弔詭的是,我把複雜的生命難題交給上帝,自己卻必須學起一套標準的作業程序,評估憂鬱者的自殺風險,予以診斷與治療。我們學習如何盡可能精準地將人的狀態,放入五軸診斷。每天的晨會,我們討論著每一位住院病人,「他的一軸是憂鬱症,二軸是邊緣性人格,三軸有糖尿病,四軸是經濟壓力....」
「他的四軸是....」,精神科的第四軸診斷,是要評估病人的社會心理層面的問題。所謂社會心理層面,也就是那些關於他的生命脈絡,生活情境的狀態。讓我最感到慚愧的是,我們總以一兩句話將這個四軸診斷帶過,而實際上,每個人的生命脈絡,包括他/她的身分族群性別職業階級,每個層面都是充滿了衝突,如此龐雜,如此迂迴。我們怎麼能夠在急診的短短一個小時的會談中,釐清這個想不開的痛苦者,經歷的究竟是一個怎樣難以言說的人生?(或者,他是根本就想開了?)
在台灣經歷了五十年來最大水患的三天後,我參加了電影《不能沒有你》的高雄首映。這究竟是一個怎樣揉雜著各種巧合的場景呢?是的,親眼目睹一個婦人跳樓自殺,是我行醫之途的序曲,而如今我在這一刻看一部社會寫實電影,主角是大學時拜訪鹿港苦力群所初見面的陳文彬,導演是參加反侵略遊行時巧遇的戴立忍。而電影裡的故事,是我每天發生在我工作領域裡頭的片片段段。
電影裡頭,武雄千里跋涉想要北上見立委一面,他買了一盒香瓜可能是他好幾天的工作所得;作勢了結生命的武雄在天橋抱著阿妹仔喊著:「要互阮查某子讀冊,有什麼毋對?」武雄和女兒窩居藏身的機具倉庫,就座落在我們假日喜好漫步其上的浪漫碼頭。武雄潛水修理船底差點喪命之處,是我向新婚妻子求婚的旗津水域。
就在看電影的這天,同事分享了她去接觸一位從八八水災生還的病人的經歷。多處傷口潰爛的婦人是災區那瑪夏的居民,醫院照會精神科以評估她是否有心理受創的可能。同事被她所陳述的災難發生經過給震撼著,人們在土石流間奔逃,如同人間煉獄。同事在facebook上說,「對比於她的冷靜,我內心卻澎湃洶湧;我如此慶幸我的家人平安,卻悲痛生長在同一塊土地的同胞遭受如此之境遇.......她很堅強,我似乎沒幫上什麼忙,反倒是她幫我上了一課。」我突然覺得,在這個時刻,無論是受災者,生還者,還是救助者。大家離災難或遠或近,不一定誰就是弱者或強者。藉著每個人的敘事,開啟我們對他人的瞭解與對自己的認同……
電影主角武雄,在被迫和女兒分離的時間裡,依然過著辛苦的零工生活;他也到各個小學的門口苦等,希望能意外見到不知下落的女兒一面。我不想要說出「只要不放棄就有希望」的陳腔濫調,卻知道人在身處絕境中,仍有一絲我們怎麼也搞不清楚的能量幫助我們撐下去。
「這是一部社會寫實電影」,電影看板就這樣清楚明示著。現實主義的藝術作品,在當今台灣社會一直都不怎麼受歡迎,可是弔詭的是,蘋果日報與有線電視的煽色腥往往卻是媒體的票房保證。問題是出在我們往往是把苦難給政治化、商業化了。因此,喜劇演員的自殺、底層人民與政府的衝突、或是天然災難(包括這次的八八水災),總是成為我們喜好圍觀的對象。但我們好像很難從這些故事裡頭去多一些同理心,多一些設身處地,以及從中汲取一些正面力量,成為我們為應付下一次的災難的準備。
《不能沒有你》呈現的是一個再簡單也不過的故事軸線,大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故事主人翁安靜淡漠的面容,以及摩托車如喘息般的引擎聲。勞動的軀體、寬廣的出海口,以及相對於人無比巨大的船身,是貫穿電影的畫面。當然還有主角從水底往上看,仍依稀看的到的趴在船邊阿妹仔的輪廓。生命的互相依存,總是那樣安安靜靜的。而一切,其實都隱身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中。電影似乎不打算控訴些什麼,以不義的社會做為故事的基調上,人們面對「存在」議題的掙扎,成為這部片的核心意義。
電影結束在父女重逢的畫面,沒有欣喜叫喊,沒有激動擁抱。而我仍為此刻聯想到的許多生命巧合激動著。我要如何解釋,在莫拉克颱風肆虐的清早,我搭計程車到醫院值班,會搭上兩天前在風雨中一起前往居家治療的專車?我要如何解釋,十多年前在英國巧遇的新婚蜜月夫婦,會在我們各自回國後也各自經歷了強烈地震,如今他們又稍來關心水患的問候?在每一次的抗議街頭唱著國際歌,那句「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夸夸之言,似乎牴觸著我的生命經歷?那麼如果不是命中註定,是什麼魔力讓人得以生存下來呢?那何嘗不是人跟人之間維繫著那一絲絲的關心與在乎?讓走投無路,無計可施的武雄得以繼續活下去的,難道不是阿財哥那句「毋驚啦」,以及他在目睹武雄準備跳樓的當下,面對那些說風涼話的電視觀眾時,那無可言說的憤怒?
還有一個巧合是「水」,那是貫穿電影的重要意象。武雄的工作與水有關,他與阿妹仔的生記也靠著每日拋入愛河裡的補籠。水是那樣柔和,是阿妹仔在一次寄居在國小教室時畫在黑板上的美麗記憶,卻也是讓武雄身體失壓重傷的險惡危境。而水,也在近日帶給台灣空前的災難。
喜歡日本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所寫的恆河。那是一條神聖的、髒汙的、充滿屍臭的,也是孕育生命的河。他的《深河》這樣描述著,「河流包容他們,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電影裡的愛河與高雄港,那是一個勞動的、險惡的,也是靜謐的,包容著親情的水灣。人的苦難包容在這條不知從哪裡開始匯流的時間之河裡,你的苦難也是我的苦難。看《不能沒有你》,讓我有這樣的感覺。而這樣的感覺將會持續地成為我生命的底蘊,在每一次你我的相遇之中。
照片提供:光之路電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本文原刊載在台灣教會公報,並發表於作者的部落格:OJ.候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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