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偷偷喜歡的幾個男生當中,文賓哥算是最特別的一個了。為什麼呢?第一,因為他很老,我高二認識他時,他已經三十幾歲;第二,他行動不便,小兒麻痺造成他終身坐輪椅。
文賓哥是我台中教會青少年團契輔導的好朋友。有次團契出遊,兩天一夜,輔導邀文賓哥一起來玩。那是我們初相識。我從來不認識身體上有障礙的朋友,看他上車、下車不方便,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幫忙,因為好奇的成分可能多過想幫忙的成分。不過,多半時候,他都很自在,在借住的教會廣場,還和團契裡那些國中男生玩 BB 槍。
那天晚上在借住的教會有活動,吃過飯要前往會堂時,我鼓起勇氣走到文賓哥的輪椅後面,問他要不要幫忙推(我實在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冒犯他)。沒想到他立刻回頭開心地說好,然後和我聊起天,其他人也都漸漸圍攏過來一起走。那天晚上文賓哥教我們踩他輪椅後面的兩根平桿,女生和個子小的男生都可以讓他載一小段。
隔天早上,我們要出門爬山,文賓哥在教會門口送我們。過中午後回到教會,大家問他早上會不會無聊,他笑著說:「不會啊,我在外面路口看人家會車也很好玩。」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知足也會獨處的人。那天回程我和文賓哥一起坐輔導的車,行經休息站,輔導帶小孩下車上廁所,我有點累不想下車,就和文賓哥一前一後在車上聊起來。小孩子尿尿還真久,也或許是大便吧,我們兩人在車上應該聊了至少二十分鐘。他問起我怎麼信主、我的家人,我告訴他很討厭我的家,有時真想死。他從前座扭頭瞪我:「我都沒自殺,你也不准自殺喔!」我呵呵笑起來,說好。
不記得我們是什麼時候交換電話號碼了,應該是小孩尿尿那二十分鐘吧?後來,我們還真的通了幾次電話。我喜歡他的開朗,他很喜歡笑,很風趣,對於高中時期不太快樂的我,是很大的吸引。如今回想,他應該也是感受到我的陰鬱,放心不下,所以對我特別好吧。
他做過一些現在想想很浪漫的事。高中時我們班上女生流行一個傳說,天上的飛機飛過時,只要伸手抓飛機,塞到嘴裡吞下肚,抓到一百架飛機就可以許一個願,願望會實現。我那陣子著實認真地吃了好幾架飛機。當我電話裡告訴他這個不得了的傳說時,他竟然哈哈大笑,嚴重取笑我。我當然知道那是假的,但就是想讓自己可以專注在一個「希望」上面嘛!後來收到他寄來一封信,A4 紙上印了圖庫裡各式各樣的飛機,總共一百架。然後在最下面告訴我,可以許願了。
文賓哥學的是美工,我大學推甄時他幫我好大的忙。那年代還很少用電腦,第二關面試前需要提供七份個人作品集,我在電話這頭哀哀叫,他在電話那頭說很簡單。於是我努力把紙稿打成文字檔(還是是文賓哥打的?),他幫我排版、裝訂,竟然很有氣勢地做成一本膠裝小書哩!超厲害的!面試時老師還特別問起我的作品集是誰做的,我很驕傲地說是朋友幫我做的。
離家上大學於我是個全新的開始,我的人生幾乎可以用區域分割成台中時期、台南時期和現在的台北時期。當然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會有這樣發展,但是全新的生活確實大大減少我和文賓哥的聯絡。大一時我們講過一、兩次電話,那年我生日他寄來一個對我而言(對他顯然也是)很貴重的禮物,一台哈電族翻譯機。哇哩咧~我都念中文系了為什麼要送我翻譯機呀?我想應該又是我在哀大一英文很難吧……
隨著大一英文課結束、哈電族被我收到抽屜最底層,我也和文賓哥失去了聯繫。我們再度相見,是多年後在 joygiver 的婚禮。他的輪椅還是那麼顯眼,我一眼就看到他。婚禮結束後我去找他,還很三八地自我介紹(其實真的怕他忘記我這絕情女子),他的笑臉還是和往常一樣,甚至沒有變老。他告訴我程序單是他設計的,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幫我設計婚禮程序單。我們再度互留電話(這年頭有手機了)和 email(我終於跟上時代了),可惜科技並沒有使我變得勤快。
文賓哥是個非常主動、積極、有行動力的人,他打電話來說想去小巨蛋看冰上滑冰,我吵說比較想去看電影。他說看電影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去看滑冰他請客。那次我才知道,坐輪椅的人看表演只能在最後一排走道,陪同的人也只有一張塑膠凳子。表演散場後,人們魚貫而出,我們被人潮包圍,我推著文賓哥,兩人一路「抱歉、借過」殺出重圍,出到室外後兩人都覺得非常厲害。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文賓哥邀我坐他厲害的改裝車,不是常見的那種機車兩旁加輔輪,而是機車龍頭後面是輪椅座,輪椅座旁邊加裝機車座身,我這被載的人就坐在機車座上,握著前面的扶手,與掌車頭的文賓哥並排。我從沒看過這種改裝車,沿路喊酷。
後來我們又間續通了零星 email,就又斷了聯繫。最後一次 email,是二○○六年底,文賓哥很機車地寫來一封催我嫁人的賀年信,而我也不記得有沒有回信了。
再一次接到文賓哥的消息,是今天下午,教會輔導寄來一封 email,題旨為「懷念文賓 ── 永遠的好朋友與乾爹」。我在螢幕前看傻了。輔導筆下的文賓哥,和我所認識的一模一樣,他待人那樣好,對誰都是剖心挖肺;行動力超強,騎著改裝車從台北殺到台中和宜蘭;輔導一家赴新加坡進修,他單槍匹馬殺到新加坡玩九天;他們還一起去新疆做了一次異象之旅。
輔導說,每年乾兒子生日,文賓哥一定到場,只有今年因為罹癌而無法南下慶生。附件夾了一張相片,是輔導家今年七月北上探訪文賓哥時拍的,順便讓乾爹給乾兒子補過生日。照片的氛圍有點像林布蘭的「浪子回頭」,明暗對比強烈,文賓哥在比較暗的地方。我努力想把他的臉看清楚,雖然光線暗微,但他的笑臉仍是我十三年前認識的那一張臉。
現在的文賓哥,已經在天上與天父在一起了,他一定比活著時更喜樂、笑得更燦爛,身體也不受拘束,可以歡然跳舞了。他在天上會看到我這篇文章嗎?然後拍額直呼:「什麼?這小女生竟然曾經偷偷喜歡我?」是啊,跌破眼鏡吧,誰叫你那麼快樂,又對我那麼好。文賓哥,我明年要編一本書,是唐慕華阿姨的《軟弱中的力量》,我想我會常常在書中看見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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