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使人有盼望的上帝,因信將諸般的喜樂、平安充滿你們的心,使你們藉著聖靈的能力大有盼望!」這是盼望神學大師莫特曼最喜歡的一段經文。這位充滿頑童性格的德國老先生,經歷過最慘痛的二次大戰,最狂飆的政治文化解放,與二十世紀末所面臨的生態環境問題。在這些不同的處境下,他不變的神學觀點是「因著上帝盼望未來」,就像音樂神童莫札特一樣,即使在最艱困的生活景況,仍然創作出最喜樂活潑的音樂。而這位滿有孩童氣質的莫特曼先生,在他的《被釘十字架的上帝》、《創造中的上帝》、《來臨中的上帝》等作品當中,高舉改革宗的傳統-唯獨上帝配得榮耀。他自己這麼形容:「上帝的得榮耀和孩童嬉戲時忘情的喜悅有共通之處。」
莫特曼對中國文化也充滿興趣,他曾經三度走訪中國,也跟新儒家學者杜維明有過討論;對於中國文化的愛好,他不像不像一般西方人認為只是個古老奇特的民族,走馬看花,看看李小龍電影、吃吃中國菜,而是親自閱讀研究過許多作品,並有深刻的觀察,他自己也私人收集了許多中國文物。我們在這裡,從莫特曼的視野一起探索道德經,可以發現許多獨到之處。
到底一切的一切是甚麼?是宇宙萬物的奇妙來源在哪裡?人們發現,在中國的所有經典當中,道德經非常特別。這本書超越了宗教的隔閡,直接探討宇宙的法則與來源,並把這個難以言喻的根源稱為「道」。莫特曼說:「哲學家們在這本書中發現了基督教之外,最純粹的『自然神學』或是真正的、普遍的形上學。」基督教聖經認為一切的來源就是上帝,在約翰福音第一章1節也清楚的說:「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希臘哲人們所討論的「logos」,也就是「道(話語)」,代表著「智慧」、「公義」、「話語」與「根源」,當這個具有終極意義的「話語」跟聖子耶穌基督與連結起來,一種新的意義似乎在我們面前展開。道德經所嘗試說明的「道」與聖經指示太初的「道」,都在窮究至高終極到底是甚麼,因此有充分的對話空間。
道德經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邊開宗明義地說,道是沒有辦法被說出來的。要是道能被簡簡單單地定義出來,那它就不是永恆不變的道了,要是它的名字可以明確地稱謂,那也不是一個恆久的名字。一旦透過文字或言說,被描述物就被人的想法侷限住了。莫特曼說:「它是永恆的道路和永恆的名字。」既然這是一個層次那麼高的東西,那它就不完全是以人為主體的思考所能理解的,擁有主權的是它,不是我們;這裡讓人想到以賽亞書五十五章8-9節所說:「耶和華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 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
在這裡,我們看到至高者難以理解的一面,難解到連說出口都有障礙。就像生活在平面中的螞蟻很難了解「三度空間」、或者是餵養來觀賞的小魚,還以為水草、飼料和偶而伸進來的大手就是整個宇宙一樣,是誰或甚麼力量驅動著整個世界的運行,我們不容易用已知的觀念描寫,所以不要說得太清楚反而是比較明智的。
道德經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在一切的存有之前,渾然天成,沒有比它更高或更古老的東西了。它沒有聲音,沒有形體,永不改變,運轉不息,是萬物的母體。這樣的敘述是肯定與否定交錯的,我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又把它稱為「道」;我們看不到它具體的樣子,可是又把它當作最高的主宰。另外,對道德經來說,事物的本身是不重要的,運動和改變的過程才是重點。道德經第二章:「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唯有透過相對、比較的概念,萬物才有意義;因此道德經勸我們不要執著於「絕對」的概念。
【創造】
雖然我們不容易描述「道」的本質,但談談它做了甚麼總可以吧? 聖經和道德經共同的主題,是整個宇宙的創造,特別是一種從無到有的創造。其他的創世故事當中,常常是某個神或人創造了大地和萬物,但這些神一般的創造者是怎麼來的呢?很少有交代,只有聖經和道德經是從「無」為出發點來探究。
道德經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一個讓人非常困擾的描述,使用數字來表示某種觀念,不免讓人想到,為何沒有四、五等一直延伸下去的數字,三就夠了嗎?要是到三就停止,為何不停在一或二呢?要解決這些難題,我們想到西方傳統中,三象徵「天」、四象徵「地」,而中國傳統也用「天圓地方」來描述宇宙(地球)。在道教的宮殿裡面,供奉著合稱為「三清」的原始天尊、太上道君與太上老君,由此我們看出「三」象徵的是「天」,這在東西方傳統是一致的,因為基督教也使用「三一上帝」來描述至高的神,這是一個奇妙的巧合。再來四象徵的是「地」,或許是因為人類用東西南北來訂定地上的方位,這也具有普世性。
在這邊很特別的的是,莫特曼引用一個具體的建築-北京天壇,來對道德經進行解釋(如果有玩過一款叫做“世紀帝國II”的遊戲的,就知道遊戲中的“世界奇觀”就是以天壇為藍圖打造的)。天壇是明清兩代皇帝祭天祈福所在,壇內沒有任何偶像,只有各種象徵「天」的祭祀建築群。天壇最古老的建築是三層拱頂的「大祈殿」,這個三層頂用象徵天的藍色琉璃瓦鋪設(較早曾用象徵天、地、萬物的青、黃、綠三種瓦片分層),一層一層地收縮上舉成尖頂,彷彿要與天接近。大祈殿的殿座是三層漢白玉石階的「祈榖壇」,階上有富麗堂皇的龍、鳳、雲雕刻,而這個圓形的壇座讓我們想到道德經二十五章:「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圓形象徵的是無始無終、運行不停。壇的最外圍則是象徵天圓地「方」的四角形外牆。我們可以把道德經的「一-二-三」與大祈殿的「三」層拱頂與祈榖壇的「三」層階梯連結起來。一到三是從原始化生到萬物的過程,是一個從無到萬有的運動,是一個天與道的相交,莫特曼把它描述為「道以三段式發展並融入天上的完美中」;而從天壇外圍的「四」方外牆,我們又進一步看到「四」象徵了「地」或「人間法度」。
道德經追求的是順應自然,天人合一,但是人該怎麼做,才能與這個終極的「道」相合呢?答案是一層層地往上尋找。道德經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要效法地的法度,地要效法天,天要效法道,道則是自然而然,做他自己;道的自然而然是最神秘的,莫特曼說這是「為了透過道的永恆的存有而和永恆的無結合」,我們不免又聯想到上帝起初從無到有的創造,與道德經第一章:「無,名天地之始。」猶太神祕主義卡巴拉的傳統中,有神聖自限(Zimzum)的說法,也就是說上帝在創造的起頭騰出「無」以便容納萬物。
我們想像一下,上帝無所不在充滿萬有,那麼祂怎麼創造世界?太滿了阿!於是他只好讓出一個位子給「無」。從具體的圖像來看,就是一個大圓(上帝)中的小圓(無)、或是在一顆氣球裡面再灌一顆氣球,或者整顆眼睛中黑眼珠與眼白的關係。對於道德經和聖經來說,無顯得很重要。人雖沒有辦法直接學習、效法這個永恆的無,只能間接從地的法度學習起,但只要自然而然,而非透過暴力或蠻橫行事,人可以接近這個道的法則。
道做為創造的角色時,有特別豐富的女性色彩,或者我們可以說在道德經的觀念中,萬物是被「生」出來而不是被「造」出來的;在這裡,孕育萬物的是一個溫柔的、大腹便便的母親。道德經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跟。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有如化育萬物的山谷,具有超越的神性,也永遠不會死亡,是一個玄妙的「創生母體」。道德經第五十二章:「天下有使,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已知其子。」把母性視為創造的主體,與以男性為主的社會環境相比,是一個很強烈的對比。母性除了生育能力以外,象徵了一個保護自然的、溫柔的、柔弱的、非侵略性的形象。男性的陽剛能力若使用不當,常變成一種破壞性的力量,這就違反了道德經的最高原則-效法自然。對於創造,若我們回頭看看聖經所描述的「智慧」時,會發現智慧超越了男女兩性的隔閡,用「孩童」氣質來表現他的個性。箴言第八章23-31節如此說(節錄):「在耶和華造化的起頭,在太初創造萬物之先,就有了我。從亙古,從太初,未有世界以前,我已被立…他立高天,我在那裡;他在淵面的周圍,劃出圓圈。上使穹蒼堅硬,下使淵源穩固,為滄海定出界限,使水不越過他的命令,立定大地的根基…那時,我在他那裡為工師,日日為他所喜愛,常常在他面前踴躍,踴躍在他為人預備可住之地,也喜悅住在世人之間。」
根據查考,「工師」的原文「amown」也可以翻譯為「小孩」,這也下文的「踴躍(玩耍、戲耍)」更相合。與其說母性比起男性與自然更協調,不如說,小孩子玩耍快樂的樣子,才是自然的最極致。莫特曼說智慧「入神的、興高采烈的戲耍」是一種「不受拘束的自發性」,遠比「無為」更為自然。我們看小孩子扮鬼臉、大笑、呼喊吆喝,時而跳上跳下,轉過身來又扭動屁股、搖擺雙手的活潑模樣,或許很接近「智慧」的本性,也是天國的真貌。聖經所描述的順應自然,不只是展現柔弱,而是學習像耶和華的智慧一樣,充滿喜樂地玩耍。儒家社會是不重視婦女與小孩的,這種文化的底蘊仍然潛藏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例如我們會稱女人「女流之輩」,這種說法多少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又例如我們強調「敬老尊賢」,年輕的一輩自然被打壓、看不起。所謂老練、陽剛、成熟又充滿力量的男性氣質雖然非常重要,但不應該絕對化,成為至高無上、打壓女性與小孩的權威。華人社會中,倚老賣老的情形很明顯,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頭過來,欣賞小孩的天真與直率呢?
【復歸與救贖】
接著我們要進入道德經中,跟個人最有關係的部分。
道德經認為,生命能達到的最完美狀態是復歸於道。道德經第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我們可以看到,萬物的最終宿命就是要回復他們的根源,達到這個狀態可以恢復虛無寧靜;這又稱為復命,是萬物的常規,而唯有了解這個常規,人才能稱為明智。基督教的拯救也是一種歸回上帝的運動,但與道德經的復歸還是不同。最大的不同,在於復歸的動力並不清楚,只能說它是一種自然而然、自我發展的過程。但這會產生很大的問題,到底萬物與人,要如何自然而然的復歸呢?不只沒有明確的做法,連清楚的方向也沒有。相對而言,基督教拯救的動力源,在於上帝的靈,祂帶領萬物與人回到上帝的安息中,祂是有計畫、有方向、有作為的。道德經對於復歸的動力描述的那麼曖昧模糊,或許是因為回到根源不是一個功能性的說法,而是近乎藝術性的說法;它只描寫現象的實存,因為它志不在於教訓、教導人,而是嘗試領悟萬物的法則。另外一個不同,在於復歸是一個時間中不斷循環的過程,所以這個運動沒有終點;相對來說,基督教的拯救是有終點,有高潮的,它會結束在歷史的終末。
從這個角度來看,基督教的拯救盼望更高,因為結束會比開始更好、更光明、更燦爛。既然我們知道更好的東西在前頭等著我們,生命積極的一面便展現出來;但道的起始與復歸,是一個沒有結束的循環,歸於根源也只是寧靜安穩,不比開始更美好;因此生命不須積極,凡事只要順其自然。我們想想,一般上班族最大的悲哀,不就是日復一日,死板板而沒有止境的循環嗎?未來不知道會不會加薪升遷,也不知道公司會不會更好。除了這點以外,我認為順其自然無法解決人生的苦難。人在痛苦中總是吶喊:「為什麼會這樣?誰來救救我脫離阿!」
基督教雖然沒有辦法解釋每一個苦難的成因,但至少給了一個最終的盼望,就是在新天新地中所有苦難都會過去。而莫特曼認為,這種盼望也可以支取到現在來用喔!就是聖靈把盼望帶了下來阿!未來會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所以我們現在要積極期盼那個世界的來到,並從現在就從當中支取力量來生活!若我們缺少能夠照亮生命未來的光明,生命歷程中的痛苦只會讓人不知所措、自怨自哀。
【無為與自我降卑】
道德經中若說到有甚麼具體的道德或倫理的教訓,就是告訴人要「無為」,莫特曼進一步用這個「無為」的特質來描述上帝。
道德經第三十七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無所作為看起來好像是沒有建樹,卻是順應自然的走向,讓萬物自然地發展、衍化。人們常常看到世界的種種衝突、矛盾、不幸與人類彼此相殘毀滅的負面行為,因而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一位良善的上帝?」我們或許可以這麼回答,上帝為了維繫這個罪惡滿盈的世界,不讓世界和祂完全決裂,而選擇了沉默、寬容、忍耐。祂在一些我們看來很關鍵的事情上,暫時不介入,任憑萬物自己發展;換句話說,祂採取「無為」的態度。但上帝還是透過受苦的僕人,表現了祂最大的愛心。道德經第七十八章:「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又說(第七十六章):「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可以看出,道德經認為君主應該有卑下的美德,甚至要「受國之垢(承受全國的侮辱)」、「受國不祥(承受全國的災禍)」,而這和俗情是正好相反的。
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歷代強大的王朝,如秦、漢、唐、清等等,都以厲兵秣馬、向外侵略為主;雖然皇帝們祭天,奉天命行事,但實質上的政治治理,常常是無限地擴張權力與野心,這和無為而治的理念根本背道而馳。很諷刺的是,中國哲學家們的理念和理論雖近乎完美,真正被實行的卻寥寥無幾。能把道德經這種僕人式的自我降卑的統治完全發揮出來的,恐怕只有耶穌基督。腓立比書二章6-9節說:「他本有上帝的形像,不以自己與上帝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為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上帝將他升為至高,又賜給他那超乎萬名之上的名。」耶穌在十架上的救贖看起來是軟弱的,祂的治理和猶太人對祂的政治期待也是不相符的。但正因如此,祂最有資格可以稱王,因為祂自我降卑到極致,更承擔了全人類的不幸與罪惡。祂不是沒有權柄能力,但祂暫時放下了大能,為要完成更大的計畫。
【氣與靈】
最後,我們來談談一個有趣的話題吧!我們看武俠小說、功夫影片或甚至漫畫的時候常會提到「氣」,不論是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超級賽亞人的龜派氣功、還是漩渦鳴人的仙人模式,沒有氣,武功是高強不起來的。其實這個「氣」和陰陽、五行、八卦等等有分不開的關係,從道德經來看,氣和陰陽實為一體。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簡單來說,「一」是原始的氣,「二」是分化出來的陰陽兩氣,「三」則是陰陽調和的過程。我們可以發現這借用很強的男女交合的意象,因為這種陰陽調和是一種韻律、一種創生、一種互補,而萬物因此生生不息,這個「氣」是一切生命的來源。詩篇一百零四篇29-30節所描述上帝的靈,也帶來生命的創造與更新:「你收回氣息,牠們就死亡,歸回塵土。但你向牠們吹氣,牠們便生存;你使大地得以更新。」不同的是,因為道德經過於強調陰陽調和的「過程」,以致於被創生出來的萬物,只能算是宇宙能量場域中臨時的現象,要是陰陽兩氣不繼續活動,萬物也不存在了。
聖經所描述上帝之靈所創造的萬物,則是一個很明顯的客體。雖然被造物遠遠不及造物者的偉大,但它們也不是一個隨時會瓦解的附屬品而已,而是一個真正的實存。例如羅馬書八章16節說:「聖靈與我們的心(靈)同證我們是上帝的兒女。」可以看到上帝的靈和人類的靈有明顯區分。相對的,「氣」與「萬物」的區別在道德經中並不明顯,因為氣寓居於萬物,從萬物中也看到氣的調和與活動,究竟何為主體,何為客體,難以辨認。總結來說,這個不同的癥結點在於,上帝的靈是有位格的,或我們換句話大膽的說,祂與人類性情相似;道德經中「道」的性情則難以捉摸。
同樣是在窮究「道」的最高意義,中國人的智慧與猶太人和基督徒的看法,還是有若干不同,但也有相似可以溝通之處。我想,最大的相同點,在於我們向這個大自然界尋求奧秘的時候,我們都發現了自己的無知,因為那有時候超越我們認知的極限;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對於未知保留了更大的空間,因此我們謙卑下來。對於自然的敬畏,是經濟利益掛帥的現代人所缺乏的,對於生態我們應該更多效法「無為」的精神。
整體的比較下來,我認為聖經對於「道」的見解似乎更完滿,道德經一直不敢具體說出「道」到底是甚麼,可能是因為作者還在尋找當中,而聖經已經拿著答案在向我們招手了。我們是不是認為道德經很複雜呢?其實莫特曼提醒我們,要充滿盼望,也不要失去孩子般的喜樂和單純!這樣極大的盼望、頑童嬉鬧的快樂,與道德經中無為而治的特質,都在三一上帝中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