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第二次大覺醒主題水彩畫,1840年。(圖片來源/WIKIMEDIA)
■ 本文原刊於《使者雜誌》
我一直在做學青和職青的福音工作,記得2013年第一次應邀在一個營會上對90後為主體的年輕人佈道,教會要求呼召決志,當時心裡非常忐忑不安。
雖然從小到大參加過無數的佈道會,但等到自己做佈道講員要向群眾呼召時,突然發現没譜!萬一没人舉手怎麼辦?如何對邀請的教會交待?
關於如何對群眾呼召,不僅聖經没有明文教導,也没聽過哪間神學院開設相關培訓課程,我大膽猜測那些佈道家的呼召策略技巧全是自學的。
最害怕的事情
那天講完佈道信息,心裡覺得不甚滿意,內容的舖陳、節奏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心裡七上八下地進入呼召環節,没想到有15個同學當場舉手決志。感謝主!那次的經驗給了我一點信心,於是有了第二次。
第二次佈道感覺準備的信息和表達比第一次完整,可是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呼召時竟然没有人舉手,連問了幾次,現場的空氣瞬間凝結,非常尴尬。我像隻洩了氣的皮球沮喪不已,想到以色列人進迦南,第一站耶利哥大勝,第二站艾城慘敗…..(這是個糟透了的類比,但我當時的心境就是如此!)
更悲催的是,回家後冷不防再被補一槍,邀請佈道的教會有一位弟兄打來電話,委婉地表達覺得我不合適做佈道講員,我回應,他的觀察很正確,我的確不合適。我想我不合適不是因為無法清楚地向年輕人傳遞福音,而是因為我竟然會為了没有人決志而感到丟臉。
我也知道人得救是聖靈的工作,但我竟不知道自己這麼愛面子!這麼玻璃心!像我這樣的人怎麼給主使用做佈道講員?我不配!
感覺這一槍可以讓我躺平了!
那天掛上電話,我向主禱告:如果主覺得不合適,以後就不要再來找我了!在教會裡帶人禱告信主,對我而言更加簡單容易,就讓我待在Lansing 這個小地方,我願專心做本地學生工作,我可以的。可是,貌似主没有放過我,佈道邀約一個接一個!
既然如此,求主憐憫,我必須要調整自己的心態。
我所屬的教會,在神學傾向上是比較徧加爾文的,對於查爾斯·芬尼(Charles Finney)、穆迪(Dwight L. Moody)、葛理翰(Billy Graham)等極具影響力的佈道家、他們的大型佈道會以及呼召決志這件事的神學背景,是有些疑慮的,因為信徒是被揀選的,不是出於自己的決志,也不是某個佈道家催逼出來的;不是我們邀請耶穌,是耶穌邀請我們。
尤其是Charles Finney,這位把呼召納入佈道SOP(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標準作業程序)的始作俑者,常常被拿出來批鬥一番,這讓我對Finney有一種先入為主的疑慮。
不過,未審先判並非明智之舉,我決定去研究一下關於佈道呼召這件事的前世今生,到底Finney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開始呼召?當時的背景是什麼?他呼召的內容又是什麼?
呼召的前世今生
首先,我驚訝地發現大名鼎鼎的Charles Finney,竟然是由長老會(加爾文神學背景)在1824年按立的一位牧師,這讓我更加好奇他是怎麼走上這條路的。
學法律出身的Charles Finney口才鋒利,邏輯清晰,會眾喜歡聽他類似法庭攻防式的論證講道,但Finney並不滿意這些人只是喜歡聽道,他的會眾不能只是坐那兒看秀,而没有實際行動。
Finney很清楚上帝差他不是為了取悅聽眾,乃是要帶領他們悔改,因此他要求他們對於所領受的道有所回應。
有一次,他講完道向聽眾發出挑戰:「如果你下定決心要跟隨基督,立志現在就與神和好,請你從坐位上站起來表明心志!但相反的,如果你定意不想做基督徒,請仍坐著,如此讓我知道,也讓基督知道。」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呼召」,會眾面面相覷,没有一個人站起來,因為從來没有傳道人在講道時這樣要求過他們。没想到Finney接著說:「你們已經做出選擇,拒絕基督和祂的福音!」
那天聚會結束,被定罪的會眾一肚子怒氣無處可發,第二天晚上他們又來了,幾乎鎮上的居民都來了,會場擠滿了人,甚至有人帶上槍準備殺了Finney。
Finney那天宣講人的罪,充滿聖靈的能力,他的話像「烈火」,像「鐵鎚」,像「利劍」(註1),使許多人心深受責備,他們從坐位上站起來回應Finney的呼召,矢志跟隨基督。此後Finney巡迴各城鎮佈道,每次聚會必有公開的呼召,在美國東北部帶來信仰上的大復興。不少人用「第二次大覺醒(The Second Great Awakening)」來形容這股復興浪潮(有別於第一次大覺醒,由George Whitefield, John Wesley, Jonathan Edwards引領)。
但保守長老會人士卻不滿Finney的新式花招,他們認為他背叛了加爾文路線。特別是Finney後來的神學愈發強調,人可以靠神達到行為上的完全(perfect themselves),他寫的《Lectures on Systematic Theology 》(1846)被貼上「亞敏念式加文主義」(arminianized Calvinism)的標籤;而他那本頗具影響力,教導如何主領興奮大會的手册《Lectures on Revivals of Religion 》(1835)也被批評其中太多人為操控的手法。這些神學上的爭論不是這篇文章想要聚焦的,我也没有足夠的準備和把握來討論它。
我想談的是,當我們回顧這段「呼召」粉墨登場的歷史,我認為上帝的確藉著Finney來挑戰當時那些死氣沉沉,只知坐著聽道,而不願意有所回應的聽眾。信心没有行為是死的,一個人信主要向教會公開,這是融入教會群體的重要一步,如此教會能分辨誰是信徒誰不是,也能知道如何跟進栽培,我認為Finney的初衷是好的。
只是,當後人開始應用佈道呼召時亂象叢生,掉入了爭搶功勞的心態和業績數字的泥沼,甚至有時為了讓多一點人願意決志,故意把門檻拉低,只講如何得福氣,而不是像Finney一樣傳罪人悔改的道。
要知道Finney第一次呼召時,根本没有人理他,還激怒了他的聽眾,但不管聽眾喜不喜歡,他第二天仍舊照傳不誤,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也不放棄。這種置個人生死榮辱於度外的忠心和對福音的熱忱,是少見的,這是美好的神僕特質,值得敬佩。
所以,呼召是佈道的SOP環節嗎?我覺得要看提問的人對呼召的定義是什麼,我們可以不喜歡「呼召」這個被徧差的亂象所制約的詞,但聽完一篇道,會眾是需要對這篇道所發出的挑戰有所回應的。或向左或向右,聽眾必須問自己,做出一個決定。
因此,呼召可以是好的,可以被神使用;當然,也有可能呼召是徧差的,讓人跌倒的,端看我們怎麼看它,我們如何應用,存著什麼樣的心態。
「卻不曉得如何這樣」
過去這些年,參與大大小小這麼多的佈道會和福音營,從10個人的學生團契到500人以上的教會,只要主差遣就算1個人我也會去。
如果你問我學到些什麼,我想第一件事就是學會:不要臉(委婉的說,是放下自己的面子)!
是的,使人得救完全是聖靈的工作,我只是祂的福音使者,我的角色是收割莊稼的僕人,如果那天聖靈没有預備人心決志,如果莊稼還没熟,我無法催熟。我就是去佈道,做我該做的事,盡我該盡的本份,上帝負全部的責任,我有什麼好丟臉的?聖經裡那麼多先知,傳道也是没人回應的,甚至被逼迫被殺害,我臉皮太薄了!
預備佈道時,我腦中常浮現《馬可福音》4章26-29裡的那幅圖畫,耶穌講的一段神國的比喻:「神的國如同人把種撒在地上。黑夜睡覺,白日起來,這種就發芽漸長,那人卻不曉得如何這樣。地生五穀是出於自然的:先發苗,後長穗,再後穗上結成飽滿的子粒;穀既熟了,就用鐮刀去割,因為收成的時候到了。」
這段經文說,種植的人「卻不曉得如何這樣」,神的國完全是神自己的工作,那個過程是奧秘,不是人為的,不是勉強出來的,地生五穀出於自然,時候到了穀既熟了,就用鐮刀去收割,自然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而我,只是被神差遣的僕人,我有什麼好擔心好丟臉的?神的國又不是我大顯身手造成的結果,我根本「不曉得如何這樣」。
因此,現在佈道前,我都會如此禱告,主啊!我預備好把自己交給祢了,我獻上我所有的,我没有三頭六臂,也没有某某大佈道家的恩賜才幹,我没辦法給祢我没有的。但我所有的,求祢看怎樣合適怎樣使用,人得救是出於祢的恩典,這福音本是神的大能,我相信祢能做超過我能力所及的事。我預備好自己,來觀看並且經歷聖靈的工作,求祢自己動工吧!使人得救完全是祢的工作,我如此相信,並且深信不疑!
調整對呼召的期待
當然,我覺得做為一個佈道的人除了預備自己的心態,也有必要借這個機會和教會溝通,我們需要一起調整對呼召的期待,特別對這一代不愛公開表態的年輕人。
佈道會只是收割,會前必需有人撒種澆灌,教會不能期待一個講員在一場聚會裡包辦所有的工作。我的經驗是,許多決志的朋友大多都已經慕道有一段時間了,福音對他們而言並非全新的概念。那些平時就有在做福音工作,做個人佈道,有關心慕道朋友的教會,佈道會的呼召會有比較好的果效。
佈道會的收割,只是一個開始,提供一個跟進的機會,不要太過在意數字。這些年見多了,有些佈道會決志的慕道朋友,並不是真信了,他們對福音還不十分明白,需要教會很多的跟進和幫助。進天國不是靠這一個決志禱告。
那些没舉手的福音朋友也不見得都排斥信仰,有些人心裡其實很掙扎,或是信了只是礙於情面不想公開表態。所以,佈道會結束後,教會的工作不是完成了,而是剛剛開始!求主繼續在這些慕道朋友的生命裡動工。
教會應該更加看重平時的福音工作,勝過一年一度的佈道會。我自己在教會裡帶學生團契,我想鼓勵那些長期在幕後默默付出的同工,那些經歷生命風暴仍堅守崗位的輔導和傳道…….你們才是真正付上代價的工人,我為你們感恩!
完全不否認有些人的決志,可能出於一時的衝動,尤其在燈光美,氣氛佳,信息感人,音樂上檔次的催化下,讓人情不自禁(這也是現代大型佈道會是最為人所垢病的)……更遑論講員的呼召內容可能模稜兩可,只是召人來得好處,而非呼召人認罪悔改。因此,這更需要教會的跟進和確認。教會只看一個佈道會的得救數字,為了亮麗的「業績」而歡呼,需要三思!
有的教會辦佈道會,來參加的絕大多數是基督徒,真正的慕道友屈指可數,當然基督徒來參加也很好,即使信了的人也需要一再被福音提醒。我記得疫情剛開始時,有一次去實體佈道只來了一位慕道友,如果此時還把眼光放在決志數字上,是不合情理的。
針對這一代不愛公開表態的年輕族群,呼召也許可以考慮以更加機動靈活的方式進行,例如佈道會後的分組討論,一對一的陪談……在比較個人化的場景下,直接探詢慕道朋友對佈道信息的回應和想法,雙向的溝通可以解答他們當下的疑惑,當然這需要一些事前的輔導訓練。願主賜給我們充足的信心,懂得分辨的智慧,向這個世代傳那亙古不變的神國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