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在東西方文化中,那些最重要,最能呼喚各地遊子回家團聚的節日幾乎都是在冷颼颼的秋冬至新春這半年:如西方的聖誕節、美國的感恩節、阿拉伯國家的開齋節,與中國的農曆新年…
也許是因為大家冥冥中都知道,惟有在寒冷的日子裡,才會讓我們特別想群聚圍爐於一間屋內,拉近彼此的距離,珍惜彼此之間少有的溫暖問候。想想看,若是節日訂在盛夏時分,就算全家人團圓,還會忍受同一間房裡的悶熱嗎?還不如乾脆到海邊戲水玩樂吧!那樣的節日,也就自然與平常嬉戲的日子無異,不太可能在社會上散發出團圓感人的氣氛。
反過來說,在這樣的團圓日中,如果還是未見到平常不易會面的親友,那就格外令人容易想念與感觸滿懷的。
那年除夕全家團圓,在大家飯後飽足閒聊之時,父親告訴我那個住在陽明山,以前每年來送紅包的楊叔叔上個月走了。他講的時候雖然口氣平淡,卻掩不住一絲感慨。畢竟這樣的消息,在他這把年紀,早已不再是新聞了。
這位楊叔叔是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幾十年前跟國民政府軍隊來台灣時就認識的。在那舉目無親的日子,能夠交到幾個真誠的朋友就如同家人般的寶貴。對我而言,對楊叔叔最多的記憶,就是在每年春節前,他都會坐車到新店老家,向父親拜年並送給我們兄弟兩一人一個紅包。甚至在我們都已長大成家,很少再回家裡住的這十幾年都是如此,將近三十年,從不間斷。
原來當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在軍中作一輩子老士官的父親幸運地抽到一戶位在台北市的國宅。但是由於離眷村老家很遠,交通不方便,所以就乾脆把它轉讓給當時已成婚但還沒有房子住的楊叔叔,只收了楊叔叔大概不到房價十分之一的心意錢。以在當時軍人收入還非常微薄的日子來看,能在台北市有一棟全新的公寓是相當幸運的,更別提後來那國宅因為地段很好,又被後來急速發展的台北市政府買回都更,幾年間增值了好幾倍。所以後來楊叔叔就每年新年來給我們送紅包,表達他對父親過去這一段舊事的感恩與追念。
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一段故事,我才了解為何楊叔叔每次來都不會先打個電話告知,而是直接按門鈴出現,恭恭敬敬地向父親拜年後,就立刻拿出紅包給我們。因為他知道如果先告知何時會來,一定會被父親拒絕開門。印象中在小時候有幾次,還是我在家門外的稻田玩耍時先遇見他的。又有幾次剛好家裡沒人在,他就先回去後來又再跑了來。弄得我父親常常不知道該是生氣還是欣慰地接待他,總是要他別再專程過來。但他始終不聽後也就拿他沒辦法,只在家裡一直嘟噥地他是個兔崽子。
去年,他是甚至是抱病來的。雖然我未能看見,但是可以想像他又是拖著瘦小的身軀按門鈴,一個鞠躬地送上兩份紅包,然後又被我父親訓了一頓…。
對於父親多年前的那份慷慨,我其實沒有甚麼印象或自豪的感覺,但在楊叔叔身上,我卻更親身感受到這社會已經久違的那種純樸,一種對一宿之恩永誌難忘的堅持。而這一切,似乎也正從今年開始,在這寒冷的冬夜,隨風隨雨隨著逐漸淡薄的人情世故,默默地在我們週圍消失。